王隊長的語氣非常凝重,完全忽略了電話那頭受到的衝擊,換言之,這片區域訂購牛奶的人全都出事了,兩個年輕人腦袋裡有什麼東西繃地斷了。
他們嘴唇微張,半晌深呼一口氣,努力克製心裡翻湧上來的情緒,久久無言。
小男孩暫時無法回警局,他被大量衝水後,疑似還有後遺症,必須緊急送醫。救護車到來時,他的眼睛還紅著幾乎睜不開,嘴裡發出微弱的哭聲,長長的睫毛濡濕,分不清楚是水還是淚,兩位年輕人嚇壞了,絲毫不敢放手,一路將人抱著上了救護車。
又一名受害者嗎?
醫院方緊急接收了這名孩子,一名醫生扒開孩子的眼皮和口鼻後,鬆了口氣:“沒事。”
醫院此時並不平靜,小男孩在簡單的治療過後,慢慢睜開了眼睛,他發現自己躺在白色的病床上。他的視線有點模糊,隻能看到白色的天花板、整潔的床單和忙碌的醫護人員。
孩子去過的地方不多,可他清楚知道這裡是醫院,他在醫院裡,為什麼?小男孩腦子轉不明白。
一個激動到驚喜的聲音響起了,“你可算醒了?”
這簡直是絕處逢生。秦居烈緩緩呼出了一口憋悶已久的濁氣,上前握住孩子的肩膀,細細詢問情況。
小男孩睜著有些痛的眼睛,努力辨認了一下,坐在他床邊的是兩名年輕的警察。視線中還殘存一絲障礙,他看不清楚他們的樣子,隻能認出黑色的製服,聽出其中關懷的語氣。
沒等孩子明白,這一切發生了什麼。醫院又吵起來了。
醫院裡走廊躺著許多具暫時無法停靠的屍體,救護推車輪子碾過,四麵八方都是醫護人員在走廊奔波的身影,隱晦無奈的歎息聲和家屬撕心裂肺的哭喊,“他怎麼會死呢!?他就喝了一口,醫生你再努一把力啊!”
“都怪我!他不想喝,我逼著他喝,對不起阿俊是我害死了你!”家屬們掩麵哭泣,悲痛難當,淚水和嗚咽聲從指縫裡泄露。
第一批家屬已經來認屍了,不少人支撐不住,直接暈厥過去。醫院四處都是呼天搶地哭聲震天。
孩子恰好在這一刻,從半睜眼到完全睜開,這一睜開,他本來還茫然,等看清了周遭的全貌,年幼的孩子受到了一個巨大的衝擊。
他看到近在咫尺的一張臉,櫻紅色的臉龐猙獰,眼球暴突,雙腿呈現微彎蹬動狀態,嘴巴像是在沙漠中缺水般大張著。這名死者也飲用摻了物質的牛奶,對方在喝了之後,反應很警覺,立刻意識到不對勁,努力跪在地上催吐乾嘔,對方在被家人送到醫院那一刻還有意識——可惜還是遲了一步,對方在推車上心臟停止跳動,被死神掠奪走了呼吸。
對方圓睜的雙目跟孩子的目光正正對上。
小男孩渾身顫抖,啞著嗓子,“啊啊啊”地發出細弱的尖叫。
這幅景象在今天的醫院裡隨處可見。
秦居烈一開始還心生暴怒,濃密的眉毛緊鎖在一起,眼底凝結
寒霜,心臟被一隻手緊攥著,恨不得將凶手挫骨揚灰,到了後來……受害者實在太多了,哭聲也太多了,這一條條活生生的命在此處隕落,他的怒火燃燒到了近乎沸騰,他整個人快麻木了。
這一場投毒來勢洶洶,打了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
目前,全市警力已經調動起來,電視台也在不斷緊急插播新聞,通告全市,讓市民暫時不要喝牛奶等飲品,警惕所有入喉之物。一時之間,包括燕台區在內,全市都陷入了恐慌。
兩個大男人見了這一幕都受不了,更彆提幾歲的孩子了。
親眼見到隔壁病床可怕的死狀,再聽到醫生說,牛奶裡摻了毒物,小男孩聯想到了家裡的牛奶,身體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恐懼似乎淹沒了他的喉嚨,他嚇壞了,拚命流眼淚。
孩子醒了,兩名警員本來可以離開。可他們都是新人警察,心思較為細膩。仔細想一想又不放心,這下他們慶幸自己沒走了。
因為眼前這孩子實在早熟得過分了,親眼見到屍體,一張瓷白小臉麵無表情,可人人都能看出他紅腫眼眶裡的驚悸,他的眼睛幾乎呆滯住,不轉了——
眼珠子都不會轉了!
兩位年輕人心裡咯噔一聲。
這畢竟是他們親手救下來的受害者,危急關頭救下來的,之前的情況可以說幾乎是命懸一線,這一路又是他們抱著上了救護車。一段路途下來總有幾分感情,再加上憐惜老弱病幼是人與生俱來的本能。弱幼病,這個孩子直接占了三項。
如今他們又見到,剛剛在敲門時眼神機靈警惕的孩子,此刻呆呆滯滯,幾乎不會動了,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憐惜沉入他們心底。
這個孩子是目前唯一的幸存者了。
人是救下來了,精神傷害卻難以避免。
醫院裡如今人滿為患,人員構成實在太複雜了,全醫院都在忙碌嘶吼,沒人顧得上一個孩子,也忘記了一個孩子看到這些死者會不會受刺激。
蔣飛有些心疼,上前一步,趕緊擋著孩子的視線。
更彆提,中毒症狀,就有其中一項。
身體抽搐麻木,眼神呆滯。
他們連忙詢問了一名護士,護士乍聽之下一顆心猛地吊起,這醫院裡實在不想多一個死者了,她握住孩子削薄的肩膀,快速扳過孩子的臉頰下頜,檢查了一下病懨懨的臉龐,眼口鼻舌苔後,鬆了口氣。
“沒事,這是驚悸過度嚇壞了,你們趕緊聯係孩子的父母吧。”父母來了就好了。
兩個沒什麼經驗的年輕人,連忙照做。
他們抱著孩子衝出門時,沒忘記把孩子的兒童手機拿上,努力在通訊錄裡尋找,很快按照字母“B”找到了“爸爸”,撥打過去——
【對不起,您撥打的號碼已停機】
這下子輪到兩個年輕人錯愕了。
此時信息量太少,他們並不知道小孩是單親家庭。
爸爸的號碼是停機,那媽媽呢,兩個小時前,他們詢問小朋友
,大人在家沒有,小孩子說了“媽媽不在家裡。”
證明還是有家長的。
蔣飛又在通訊裡找起來,這年頭還是翻蓋手機,屏幕窄小,按照“M”開頭,沒找到任何媽媽的名稱。蔣飛急了,怎麼連媽媽也沒有呢。年輕的警察辦案經驗少,他哪裡知道,呆滯不動的江雪律,並沒有給江美琴女士備注媽媽,而是“美美”。因為在孩子心中,江美琴女士特彆美,媽媽的名字裡也有一個“美”字,小名就叫美美。
後來江美琴接到通知,腳步慌亂地走進警局,她那雙秋瞳剪水般的眼睛含著淚水,美麗的臉龐不施一點粉黛,她神色驚恐,不斷詢問:“警察同誌,我的孩子他在這裡嗎?對他今年八歲了。”明明鬢發淩亂、十分狼狽的樣子,警局依然無數人驚豔,都認同了這件事。
具有審美分辨能力的孩子,果然不會亂取稱呼。
孩子長相標致,當媽的自然也好看。
可當下這個稱呼,對兩名年輕的警員產生了困惑和乾擾。
看到“美美”這個詞,他們先入為主,以為是一個叫美美的小女孩,小朋友的同班同學,自動忽略了。
足足翻了兩三遍,沒找到媽。父親這個號碼又是停機,好一個複雜的家庭。
“暫時聯係不上小孩的父母。”蔣飛口氣沉重,“隻能聽師父的,先帶回局裡。”
身為唯一的幸存者,警局裡再怎麼樣也能保證安全。
小男孩就這樣被呆呆地抱起,他睜著大大的黑眼睛,手腳虛軟如同麵條,幾乎是任人擺布的樣子,一路上了警車回到局裡。在路上,負責抱孩子的是秦居烈,小孩子被抱著,慢慢似乎找到了一點安全感。他有點害怕,手指下意識攥緊了警員製服的袖子。警員製服上有許多鐵製飾品,沒安全感的孩子握著一個星星,下一秒又抓著袖子,總之一定要抓住什麼。
見到這一幕,兩名警察心裡都不是很好受。
凶手手段殘忍,卻要受害者承受這一切。
回到警局裡,秦居烈把孩子放下,想叫一名性格溫柔的女同事來照顧這孩子。他剛拿出傳呼機,想了想又不放心。
隻是短暫的接觸相處,他和蔣飛都能看出,這孩子不是那種受了刺激大喊大叫的性格。恰恰相反,孩子是那種異常聰慧類型的。聰慧類型的孩童受刺激更為棘手,他們的驚懼較為收斂,隻會無限往心中內化,不會外化。
更何況,秦居烈的手掌摸了一下孩子的額頭,心裡一驚,“孩子在發燒。”
手心能感受溫度。遠沒有溫度計準確,他擔心是自己掌心太熱了,手動感知測量錯誤,又換了一隻手,試探著摸了摸額頭,確定沒有感受錯。
這孩子臉上的溫度比上警車前,升高了兩三度。
“什麼!我看看!你的手心是不是太熱了?我的手心溫度正常,讓我感受一下。”蔣飛也不敢大意,他小心翼翼地接觸孩子的臉,撥開白皙額頭上細碎劉海,往上撥開,手掌心貼上去的那一刻,輪到蔣飛心臟漏跳兩拍。
完了,是真的起熱了。孩子的臉頰冰冷,額頭卻在發熱,眼珠子迷蒙,染上一層潤澤的水霧。
據說人在驚嚇過度後,身體會發燒,原來這種事是真的。
孩子整個人懵懵的,你說他額頭在發燒,他也毫無感覺,整個人如靈魂出竅。
警局內人仰馬翻,王隊長也趕來了,他急道:“還不快去給孩子買點粥,倒杯水外加拿點退燒藥。”實在不行就要繼續送醫院了。
秦居烈拿起杯子去接水,放在小孩子麵前,耐心道:“小朋友,你發燒了,喝點水吧。”
孩子呆呆的,不過大家看得出來,這孩子還沒徹底呆住,對方遲疑許久,才端起那杯水,小小的抿了一口。蔣飛總算鬆了一口氣,這最後一名小受害者可不能出事啊,否則他殺了自己的心都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