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章(1 / 2)

孟冬臣有點詫異,他下意識反駁:“不可能啊treasure,他在我麵前哭得十分淒慘,他告訴我,他是為了醫藥費鋌而走險,他還給我講述了一個很感人的故事,說在九七年的冬夜,他罹患某種病症,他母親背著他去縣醫院,當時巴士因暴雪不通車,他母親背著他一路前進,落下了病根,所以他很愧疚……”

況且男人有淚不輕彈,隻因未到傷心處。

恐怕唯有那久病臥床的老母親,才能激起對方那麼大的情緒。

一提到加重的老母親,這個采訪的罪犯立刻就潸然淚下,泣不成聲。

孟冬臣說那麼多,純粹是想告訴江雪律,他這個采訪真的是隨機,不存在專門來騙。更何況作為一個成年人,他有最基礎的識彆能力,不會輕易被簡單的謊言騙過去。

treasure感應了一下道:“孟哥,臥病在床的老母親是真的,但是為母親搶劫的動機不是,更何況,他也不是孝子。”

這個謊言成立,也許是因為其中一半的事跡完全真實,另一半有選擇的避而不談。

“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啃老族,他的母親確實臥病在床,也送了醫院,可事實並非如此……”

夜晚的台燈發出幽幽熒白光,映照在少年安靜的側臉上,勾勒出流暢精致的光影。江雪律麵前不是習題冊,作業他都做完了。

他眼前是孟冬臣發來的采訪稿,稿子內容是那名搶劫犯的內心自訴,對方提到很多細節,江雪律與他“精神共振”後發現,很多細節是真的,但人物完全對不上,簡單來說,對方在說謊。

說謊也是一門學問,什麼樣的謊言能夠使人信服,自然是情緒飽滿、細節生動,令人感到身臨其境。

偏偏這麼一顛倒,他從“加害者”變成“可憐的受害者”。

孟冬臣:“這個男人說,他母親患有糖尿病,不能吃任何帶糖食物,為了母親他連玉米都不敢吃。後來他母親還是演變成了尿毒症,他悲痛萬分。”

treasure:“他母親沒有糖尿病,這個故事是他剽竊隔壁床的故事。如果孟哥你懂醫學常識多問幾句,他就說不下去了。”

孟冬臣當時確實自然沒有多問,他對糖尿病、尿毒症的了解不多,聞言傻了:“那男人說,他在家裡過得十分樸素,家裡常常一菜一湯。”

treasure嗬了一聲:“一菜一湯的是他那可憐的老母親,真正的他葷素不忌,餐餐都要大魚大肉,如果老母親無法滿足他,他就拳打腳踢。”他那可憐的老母親連飯都吃不上。

“孟哥,根據我感應到的畫麵,他母親人生就是兩個字大寫的悲哀。”

接下來的過程中,孟冬臣就聽江雪律講了一個版本完全不同的故事。這個故事裡,真正的主角不是那個因搶劫入獄的罪犯,而是一個叫王招娣的鄉村姑娘。

她是怎麼嫁到這個村子裡,為一個男人生兒育女。她第一胎是女兒,在上個世紀醫療條件落後的診所裡,她

差點因血崩而難產,瀕臨死亡的恐懼讓她對生育有了心理陰影,她不想再生了。

可她這態度招致了丈夫的拳打腳踢。

“我娶你就是為了生兒子,不然娶你乾什麼?”

她的人生價值落在彆人嘴裡仿佛隻為了傳宗接代,於是她隻能生。

她是一個偉大的母親,暴怒的丈夫要給女兒取名叫做“盼娣”,她衝出去,強行給女兒取名“雪梅”。因為女兒出生時梅花和雪花紛紛落下,天地白茫茫一片,銀裝素裹間唯有梅花傲立枝頭,王招娣沒讀過什麼書,隻能給繈褓中的女兒取這麼一個很鄉土的名字,總比“盼娣”好聽。

她是真心愛女兒的,並不想這個名字成為女兒一輩子的枷鎖,走到哪裡都要招到嘲笑。

第二胎懷孕期間,超生遊擊隊來到鄉下,每個村鎮搜查超生產婦,烏泱泱的動靜嚇得王招娣和一些同樣懷孕的女子驚魂未定,她含著眼淚怯怯不安地躲到樹林裡一躲一個月。

還好這一胎是兒子。

她以為自己的人生解脫了。

小兒子的出現讓她生活好過很多,可惜好景不長,因為冒著超生的風險都要生,並違反了計劃生育政策,丈夫被罰了一大筆錢。

從那以後,他們家的生活條件一落千丈,這是誰的錯?

孟冬臣聽到這裡,呼吸都要停滯了,他激動地抓緊了手機,通話視頻還在繼續,“他們不會認為,是她的錯吧?”

江雪律點了點頭,“明明是她丈夫冒著風險也要生,可她遭到了丈夫的拳腳相加,丈夫認為都是她的錯。”

原話更加難聽,“如果你第一胎生的是兒子,那咱不就不用被罰了。”這個如果論,更是在模糊重點,把過錯全部摘在對方頭上。

她悲哀的一生才剛剛開始,好不容易丈夫死了,結果一個在嬌生慣養中長大的兒子,接過了“家暴”的大棒——什麼大孝子,根本不存在——他的暴力習性完全源於童年父親對母親的毆打,這種劣等習性的繼承,在相似基因中延續——

母親被毆打時,他不僅一點也不同情,還說“媽,你少惹爸爸。”、“媽你應該反思一下,爸爸為什麼不去打彆人,總是打你和姐姐。”

這種暴力與淚水的循環持續了一生。

孟冬臣無法掩飾自己複雜憤怒的心情,他克製不住深吸了好幾口氣,“他沒告訴我這些,他隻告訴我,二十幾年來,他多麼孝順。因為母親年齡大了,多年來的儲蓄,他都用來給母親買保險、保健品和保養品。”

江雪律道:“孟哥,他母親生前賬戶上每個月都有養老金,性格也是一分錢恨不得掰在兩半花的節儉。這個男人以擔心母親年紀大糊塗了,會亂買東西為借口,強行扣留了母親名下的養老金。一個月有多少就花多少。”

可能有人很難想象,一個有養老金、生活還算富足的老人,是怎麼淪落到上街乞討的。如果不是女兒出手相助,老人甚至無法逃離魔爪。

江雪律看著麵前這虛假至極的采訪稿,幾

乎將其全篇推翻,每一個段落、每一處細節幾乎都能指出違和之處。

換言之,這個男人根本沒一句實話。

人老,實話也不多。

最後,江雪律蓋章道:“為母犯罪?完全就是一個笑話!他一生好逸惡勞還虐待親母,到頭來,母親還要成為他違法犯罪的遮羞布。”

什麼為了給母親填上醫藥費去搶劫,舉著這種大義的旗幟,是想洗白誰,又想感動誰?造成她一生苦難的分明就是他。

“他還好意思說,自己很愧疚,沒有來得及見母親臨終前最後一眼。我明明看到的是,他母親臨終前,是在女兒的眼淚前帶著笑意離世,撒手人寰時她很開心,沒見到帶給她一生不幸的兒子。”

江雪律描述了一下自己所看到的場景,一位風燭殘年的老人躺在潔白的病床上,她身上插滿了管子,她身軀很瘦小,瘦得整張床都顯得寬大,小到讓人疑惑她當年是怎麼孕育出兩個健康的孩子並撫養他們長大。她整個人幾乎要陷入床單裡,她的眼神渾濁。

她那取名雪梅的女兒在痛哭,悲慟得難以自持。

醫院方給小兒子打電話,根本沒人應答。

孟冬臣震撼了,他久久沉默,直到一滴眼淚砸在西服上,他顫顫巍巍地撫上眼角,才發現自己掉淚水了。

他喉嚨微堵,喉間發出一聲長長歎息,原以為故事到這裡就算結束了,誰知道treasure話鋒一轉:“孟哥還沒結束呢……他那叫雪梅的姐姐,一手出錢操辦了葬禮,而在母親要火化時男人又來了。”

他爹的,這什麼畜生,有完沒完,一向涵養極佳的孟冬臣眼含怒火,血壓蹭蹭蹭往上漲,嘴裡想說臟話。

也許是江雪律講述的主角是老母親,他幾乎代入了那個角色,一輩子過得這麼慘了,連死後都無法安生,如果是他,氣得要從棺材裡站起來了,暴打這個不孝子。

“雪梅女士在幾年前曾給母親買過一份保險,保險受益人填寫的是自己,如今母親過世了,他作為兒子想來分一杯羹。”

即使他在撫養母親上一點心力都沒儘,保險也不是他買的,但母親死了,他是母親的兒子,索要賠償他也要一份!

頂級的無賴,滿口謊言的男人。

“後續呢?”孟冬臣簡直像聽一個故事般心情跌宕起伏,他不斷出聲催促,江雪律知道他想聽什麼,大家都想聽大團圓爽文結局,可惜生活不是爽文。

“後續啊,就是他進監獄了。”

“啊?”孟冬臣腦子一團漿糊,“這是不是跳過了什麼?”

江雪律麵色淡然,指出了他一開始犯的罪行,是一起金額極高的搶劫案:“母親死後,養老金就停了,他徹底失去了生活來源,他也不想去勞動。他搶劫的對象不是什麼路人,正是自己的姐姐。他在光天化日之下,蒙麵持刀搶劫,劃傷了女子的手臂,他以為姐姐不會報警,可他姐姐勇敢地選擇了報警。”

“他姐姐早就恨透了他對母親的虐待。醫生也曾說過,患者如

果不是早年生活太過艱苦,實際上還能再活十年。這句話他姐姐一直銘記於心。他完全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這才是真正的事實,一向欺軟怕硬的男人,怎麼可能去搶劫路人呢。

要知道搶劫是有風險的,這內在的邏輯根本填不上。

“…………”

還行,勉強算一個惡有惡報的結局。孟冬臣臉色稍霽,微抿的唇角還是有些不悅。直到夜晚降臨,年輕人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始終無法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