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亭歡是安嬪的侄女,回去之後,還沒進門,就聽到安嬪正在陪李承瑄溫習功課。
謝亭歡打起簾子走進去,安嬪瞧了她一眼,她入宮已經兩年,明說是進來陪她,實則她和家中的哥哥都想借此機會給她謀個好的親事。然而這個侄女眼光卻高,她連指了好幾個她都不點頭,反倒是每次宮宴上都眼巴巴地瞅著帝後身側的位置。
安嬪眼睛又不瞎,一眼看出她的心思。
“去哪裡了?怎麼繃著一張臉?”安嬪問道。
謝亭歡拿起桌上倒扣的杯盞,倒了一杯水喝下。她道:“和王若虞她們去插花,回來的時候碰到東宮那個昭訓,王若虞上去尋她的不痛快,把我搡了幾下,差點給摔了。”
安嬪聞言皺了皺眉,道:“王若虞素日裡就愛吆五喝六欺負人,跟你說了多少次,少跟她打交道。宮裡這麼多品行高潔的貴女你不去結交,成日和王若虞混在一起像什麼話?”
“姑姑說的是安氏姐妹和三公主嗎?她們出身名大儒名門,才看不上我們這些鄉野出身的假貴女。”謝亭歡輕嗤道:“我才不要上趕著熱臉去貼她們的冷屁股。”
安嬪無語地看著她,頗有幾分恨鐵不成鋼:“安氏以仁德著稱,當年陛下隻是屠夫之子,入安氏進學,尚且受到滿門禮遇;貴妃隨陛下征戰,無暇撫養一皇子,隻好托庇於安氏。一皇子雖然身上沒有留著安氏骨血,安老國公仍是放在膝下,親自教養。若是沒有安氏,便沒有現今東籬的江山基業。安氏後輩皆儒雅靈秀,禮賢下士,哪像你說的那般拜高踩低。”
“那又怎麼樣,雖然親自教養,但到底人心有向背,一出錯,還不是立刻將人趕到北疆不毛之地去了。”謝亭歡嘀嘀咕咕,而後拔高音量道:“和她們相處起來,我渾身難受。道不同不相為謀,我和安氏姐妹做不了朋友。”
謝亭歡衝安嬪草草行了個禮,一臉不忿地回屋去了。
安嬪看著她的背影,無奈地搖搖頭。其實也不怪她,謝家世代是鄉野農戶,因隔房的姑母與先帝是發妻,先帝登基後,為表恩德,賜封謝家忠勇侯。
謝家起勢也不過十餘年,家族底蘊自然比不上安氏這些沉澱了幾百年的大家族。謝亭歡在鄉野長大,文思、儀態和真正的高門貴女有著雲泥之彆,麵對安氏姐妹和三公主有著自然而然的自卑心理。
安嬪微微歎了口氣,一個家族的興旺是無數代人努力的結果,數十年養成的習慣和自卑也並非朝夕之間能徹底改變。
半晌,她低頭撫了撫李承瑄的頭頂,問:“昨天母妃教你的話還記得嗎?”
“記得!”李承瑄重重點頭:“君子矜而不爭,群而不黨。要見賢思齊。”
說完,又問:“母妃,太子哥哥受傷了,我和小八明天想去護國寺為他祈福,可以嗎?”
“當然可以,你太子哥哥驚才絕豔,少年成名,常與他往來,於你也大有裨益。”安嬪溫柔地說。
昭蘅到了承明殿,太醫剛來給李文
簡換了藥,景林在喂他吃東西。景林似乎不常乾這事,喂飯的手顫顫巍巍,湊到他唇邊,往他嘴裡喂的時候差點顛在床上。
李文簡看了他一眼,什麼話也沒說,他還是急出了一頭熱汗。昭蘅見狀說:“我來。”
景林感激地把碗遞給她:“多謝昭訓。”
昭蘅在他麵前墊了一張帕子,這才捏著勺子慢慢喂他吃東西。李文簡沒什麼胃口,但吃東西傷口才好得快,所以他皺著眉咀嚼食物,一口一口吃得很慢。
背上的傷實在太疼,即便隻是吃飯這樣細微的動作,都牽扯得疼痛不已。
昭蘅很有耐心,他吃得慢,她就等他嚼完吞咽後再喂下一口。李文簡感受得到她的耐心並非源於她的謙卑和恭順,而是她本性便是如此,不急不緩,隻求將手中的事情做好。這種貞靜溫柔蘊藏著令人心安的力量。
再豁達的人在病重時也會出現煩躁不安的情緒,景林喂飯時的拘謹讓他的煩躁更加嚴重。昭蘅的從容平和恰好撫慰了他的這種躁鬱,在她的影響下,他似乎可以暫時卸下繃得緊緊的弦,專注於眼前的事。
這一頓飯,他用了比平常多兩倍的時間才結束。命人撤下碗筷,昭蘅服侍李文簡漱口簡單的梳洗。
待忙完殿裡的事情,時辰委實不早了,她見李文簡神情倦怠,昨夜似乎沒睡好,於是柔聲問:“殿下可要睡會兒?”
李文簡搖頭,他常年早起,起床後會先練會兒功,然後吃早膳,早膳後讀書或是處理折子。這習慣是早年在國公府時跟著阿翁養成的,多年來一向如此。
今天在床上躺了大半日,他渾身難受,即便有些累、困,也難以入睡。
“你去把我書案上的那冊書拿來。”他道。
昭蘅微愣,殿下都傷成這樣了還要看書嗎?
推開李文簡書房的門,昭蘅被屋內浩如煙海的藏書震驚到。書房的內外間幾麵都是書架,書案上首也堆了一摞他最近看完還來不及放回架上的書,正中間則攤開一本,筆擱在筆山上,筆尖還沒來得及洗,乾涸的墨已經結塊。
甫一走進房中,墨香四溢。筆墨的氣息初聞有些樸素的苦氣,走進去後,卻讓人莫名鎮定。
蔣晉府中也有書房,但他的書房裡擺滿琳琅珠玉、奇珍異寶。
除此之外,太子殿下和蔣晉許多地方都大有不同。
李文簡近身的宮女很少,雲封她們幾個打理他的日常起居,卻也幾乎不被允許進到他的寢殿之中。
蔣晉身邊則美人環飼,捏肩的、捶腿的、打扇的……無一不是絕色美人。她以為李文簡貴為儲君,比起蔣晉來應當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才是,但現實卻是大相徑庭。
早些時候昭蘅也聽說過李文簡清淨淡雅的名聲,隻是沒想到他竟這麼清淨,這麼淡雅!
若是沒有那一夜的陰差陽錯,她可能這輩子也不能站在他的身邊,甚至連仰望他的資格都沒有。
拿著書回到寢殿,昭蘅在床頭又添了幾盞燈。之前的光線太暗了,看
久了對眼睛不好。
李文簡開始看書後,昭蘅讓蓮舟將她的紙筆取來,就靜靜地坐在外間念書寫字。
春祭的這幾天,她已經學了小半本《山翁韻》。孩童啟蒙的讀物,字都不是很難,讀起來也朗朗上口,她聰明有悟性,背起來很快,學過的字看幾遍大多也都記住了。林嬤嬤都誇她聰明,學東西很快。
隻不過認字雖容易,寫卻沒那麼簡單,一筆一劃,一撇一捺都是水磨工夫,要寫出飽滿有力的字,沒有捷徑可走,唯有持之以恒堅持不懈地練下去。
誠如殿下所言,流水不爭先,爭的是滔滔不絕,她也不急,慢慢練吧。
殿下需要靜養,她不能誦讀文章,正好可以溫習以前學過的字。
李文簡聽到外間刻意放低的窸窣動靜,順著聲音的方向望了一眼外間的昭蘅。窗戶半支著,春日的陽光暖洋洋地照進來,落在她身上成了溫暖的亮色。
她有條不紊地一一擺開筆墨紙硯,然後攤開書本,纖長瑩白的手指從書籍中間拂過,將書冊壓得平整。右手援筆舔墨,低頭開始臨摹。
她坐得筆直端正,抬手的動作將纖腰的衣衫繃得緊緊的,本就纖細的腰肢顯得不盈一握。寫了幾個字,似乎嫌棄留仙裙寬大的袖子過於礙事,停下筆將袖口往上挽了幾寸,露出瑩雪軟玉般的小臂,挽起披帛把多餘的布料係好,這才繼續援筆寫字。
李文簡看了一眼,便收回視線。
他們一人看書,一人寫字,不覺時間漫長。日頭西移,黃昏漸至。
鋪在書案上的日光逐漸轉橙,昭蘅擱筆,站起身揉了揉疲倦的雙眼,又活動了下酸痛的肩頭和胳膊,這才轉身進到次間。
殿下仍保持先前的姿勢在看書,床頭的燭火燒了大半截,燭油淌下,堆砌於燭台。他看書看得很專注,連她的腳步聲都忽略了。
昭蘅猶豫了下,還是出聲打斷他:“殿下。”
李文簡抬眸看向她,她道:“您已經看了兩個時辰了,先歇會兒吧。久視傷肝,對眼睛不好。”
李文簡深深望了她一眼,最後還是如她所言將手裡的書遞給她,她把書放到外間她的書旁邊。
伏在床上整整一天,沒有運動的軀體僵硬發酸,哪哪兒都難受。他身子動了動,想稍稍緩解這種不適。
昭蘅看到嚇了一跳,怕他傷口出血,忙上前按著他,不許他動:“太醫說了你不能隨意挪動,傷口崩開就麻煩了。”
李文簡與她對視,聲音微啞:“太醫有沒有說過,這樣躺幾天,骨頭都會散架。”
昭蘅自然知道臥床不起有多難受,看他確實難受,昭蘅同他商量道:“殿下若是不舒服,我給您按按?”
李文簡看向她的手。
天氣暖和之後,她手上的凍瘡都已經好了,傷口愈合,腫脹也消了。現在也不用日日泡在水裡,手指若削蔥,纖長瑩白,指節窄瘦,柔弱無骨。這樣一雙手捏著能有什麼勁道?
他道:“讓景林來吧。”
昭蘅想到午膳時景林喂飯的樣子,皺眉道:“景林將軍的手沒輕重?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還是我來吧。”
景林那雙手大如銀盤,一掌下去摧枯拉朽,她真怕他三兩下把李文簡的傷口又捏開了。
昭蘅柔軟的十指相互交叉,扭了幾下手腕,待手腕和掌心微微發熱,才坐在床邊,沿著他的雙腿揉按起來。
令李文簡詫異的是,她的手看似柔弱無骨,實則很有勁,每一次揉按力度都拿捏得恰到好處,用勁均勻柔和又不失力量,遊刃有餘在他身上遊走。
手勁沉鬱下墜,伴隨著酸脹,有難以言明的舒適。
按到頸後時,昭蘅往床頭坐了一截。他的衣領挺闊,高高立著,擋著她的手,她往下扯了些許。李文簡轉身,抬手按著領口,對上她的眼,眼裡滿是驚奇,似乎對她的行為很訝異。
昭蘅語氣很坦然,道:“殿下,您的衣服擋著我的手了,不好用勁。”
她的坦然反倒讓李文簡為自己的揣度自愧,慢慢鬆開手,任由她拉下領口,緩緩地揉按他的頸椎。
儘管他日常還算喜歡勞動筋骨,長期伏案卻還是讓他的頸椎受損。昭蘅按了幾下,加重力道:“殿下的脖頸是不是經常疼痛?”
“是。”李文簡道。
昭蘅順著他的脊柱往下按壓了約莫五六寸,每一次溫柔而又帶有力量的觸碰,都讓李文簡心旌微蕩。
再往下便是傷口了,昭蘅停手,掌根輕柔地撫觸突起的骨頭,偏過頭問:“這裡呢?”
她的手很柔軟,溫熱如半開的水,貼到他肌膚上的一刹,李文簡渾身一僵,腦海中有一瞬間嗡鳴。
他合上眼,驅散不合時宜的心猿意馬,點了點頭,聲音帶有莫名的沙啞:“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