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過得很快。
昭蘅寫完了字,站起身捏了捏後頸,才看到李文簡還在看書。她等紙上的墨跡乾了,然後才揭起紙張走到他麵前,福了一禮:“殿下,我寫好了。”
李文簡接過寫滿字的紙,她的苦練很有效,跟一個多月前歪歪扭扭的字跡完全不可同日而語。他拿起鎮紙,將紙張在桌上攤平,而後提起朱筆,細斟慢琢,將錯誤之處圈了出來。
昭蘅站在一旁,看著他批改,每當朱筆落於紙上,她的心都要揪一次。到最後,看著滿紙朱批,她窘迫得輕輕咬了下唇。
“不錯,很有進步。”李文簡指著她的字道:“字是一個人的風骨,若是從一開始就不打好根基,以後就會越走越偏……你的字雖有不足,但瑕不掩瑜,回去後將描紅的地方多加練習。”
昭蘅這才鬆了口氣,能得一個風華無雙的人一句哪怕不算誇獎的鼓勵,讓她有說不出來的愉悅。她的眼睛彎了起來,露出笑意,重重點頭:“好。”
李文簡側身拿起書案上的茶盞,吹了吹茶湯的熱氣,抿了一口。
倦意又來了。
昭蘅收完東西,走到李文簡身旁,福了一禮往外走,剛邁出一步,又扭過身看向李文簡,唇畔笑意點點,忍不住跟他分享:“我今天去騎馬了。”
李文簡抬眼看她。
她眼睛清澈明亮,浮現出在她眼中少見的雀躍。
騎馬有這麼好玩兒嗎?
值得從下午一直開心到現在。
他笑笑,頷首:“好玩兒嗎?”
“嗯!”昭蘅重重點頭,想了想,又搖了搖頭。
不是好玩兒,是那種隨風放空自己的感覺讓她著迷,在那一刻她什麼都不用想,整個人前所未有的輕鬆,似乎什麼煩惱都煙消雲散。
“隻可惜我現在還不會騎,是小寧帶著我。”昭蘅略有些遺憾,如果能自己控製韁繩,把握方向就更好了。
李文簡端起一旁的茶盞,
飲了一口茶,正想說以後有機會教她騎馬,剛張嘴,竟然打了個哈欠。
“我耽擱太久。”昭蘅幡清醒,看向烏沉沉的窗外,已經到了殿下休息的時間:“打擾殿下歇息了,我先告退了。”
李文簡頷首,沒再留她,他實在倦得不行了。
昭蘅彎唇,又道了謝,快步往外走去。
李文簡看著她輕快雀躍的步伐,又打了個哈欠,太困了。
他起身往外走,打算等昭蘅一睡下,他就立馬掐暈她,趕緊回來睡覺。
困。
他抬步邁出門檻,卻看見昭蘅又回來了。
簾外暴雨如注,燈光底下騰起一層水霧。
她腳尖濕了,提起裙擺抖了抖,看向李文簡:“雨太大了……”
“殿下。”她的聲音有一點慌亂,看向李文簡的眼神閃爍了下:“我能不能在您這裡暫住一夜。”
李文簡始終麵色如常,她又不是沒在這裡住過,如此也省得他再往長秋殿跑一趟。
他答應得很痛快:“好。”
昭蘅跟在李文簡身後回到寢殿,飛羽已經把李文簡的寢衣準備好了,看到昭蘅,他愣了一瞬,又飛快地出去,再回來時,手上多了一件山嵐色的圓領長袍。
正是上次她被雨困在東宮時穿的那一件——李文簡少年時的舊衣。
飛羽端進來熱水,埋著頭飛快跑了。
昭蘅擰了帕子給李文簡洗漱,她下午騎了馬,出了一身熱汗,又讓人在次間的浴桶裡灌熱水,她打算沐個浴。
水準備好,昭蘅悄悄瞥了眼寢殿裡的李文簡,他居然已經躺在床上睡著了。
她悄悄地往次間走去,忐忑地脫了衣裳邁入浴桶之中。
溫暖的熱水將她包裹,暖意從四肢百骸蔓延開來,她滿身的疲憊得到緩解,發出一聲舒服的喟歎。與此同時,她發現身上有些細小的傷痕。尤其是大腿內側,因為用力夾著馬肚,好些地方摩擦破皮,隱約有血痕。
她仔細看了看,沒有什麼嚴重的傷,心想,明天回長秋殿找些藥膏擦一擦就好。
直到熱水變得溫涼,她才從浴桶中起身,擦乾身上的水漬,穿上李文簡的長袍。
她近來又清減些許,原本就寬大的袍子穿在身上更加晃晃悠悠,褲腿堆疊在鞋麵上,她提著褲腿小心翼翼地走。
剛走到寢殿,一個小宮女站在門外輕喚了聲:“昭訓。”
她又提著褲腿走到門口,宮女遞給她一枚天青色瓷瓶,道:“殿下讓我給您送的外傷藥。”
昭蘅愣了下,他什麼時候讓人送藥的?他怎麼知道自己受傷的?
宮女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道:“您準備沐浴的時候他吩咐的。”
是因為知道騎了馬會受傷,所以專門給她準備傷藥嗎?
昭蘅將瓷瓶握在掌中,轉身回到寢殿,看向李文簡。他已經睡著了,呼吸綿長均勻。
因為他睡著了,昭蘅眼光也放肆起來,看著他的眼睛
一眨不眨。
殿下這張臉生得真是無可挑剔。
濃眉深眼薄唇挺鼻,就連縱橫交錯的睫毛也似纖長羽絲精心排列然後黏上去似的。整張臉猶如工筆畫師執筆細心繪就的風流人物誌,氣度清貴恍若神祇。
沒錯,是神祇,慈悲仁愛,高貴令人不忍染指。
看了一會兒,她打了個哈欠,時間已經不早,該睡了。
她的目光在軟塌上床上遊移了一圈,最終還是決定去床上睡。以前睡軟榻是因為殿下身上有傷,她怕壓著他的傷口,現在他的傷好了,她沒理由再跟他分床。
之前因為奶奶五七未過,所以她和李文簡並未同房,但現在她也沒理由抵觸這事。
她知道殿下清心寡欲不近女色,但如果他偶爾不那麼清心寡欲,她大概也不會抗拒。畢竟,在其位,謀其事,人總要儘到自己的本分。
這樣想著,她心底敞亮了,不再糾結,從床尾悄悄地爬到李文簡身邊,扯了一角被子,搭在身上。
闔上眼,腿上酸脹的疼痛緩緩傳來。她終於知道殿下為什麼要給她送藥了,原來這麼疼。
怕弄醒李文簡,她在黑暗中摸索著打開瓷瓶的蓋子。
旁邊躺著個大男人,即使她已經做好什麼事情都會發生的心理準備,但到底還有羞恥之心,她暫時做不到頂著他的氣息大馬金刀地脫褲子上藥。擰著身子將褲管輕卷堆到大腿根部,手肘輕碰了下身旁的男人,李文簡混混沌沌問:“怎麼了?”
“我……”昭蘅僵在被子內的手不由攥緊了錦被:“我、我在……抹藥。”
身側人迷迷糊糊說:“好,我幫你。”
昭蘅愕然,在一片昏暗中望向李文簡的臉,臉憋得通紅,滾燙得就快要滴出血來。
她已經許給了他,是他的昭訓,不應該矯情地拒絕他的觸碰。總之早晚都有這一遭,無論如何也躲不掉。
一片漆黑裡,時間真難熬。
罷了。
過了良久憋出一句細若蚊呐的聲音:“有勞殿下。”
一陣長久的沉默,最後回應她的是李文簡綿長的呼吸。昭蘅半支著身子爬起來,借著幽暗的光看他,確認他是睡著了說夢話,長舒了口氣,又躺了回去,三下五除二抹了藥,放下褲管睡了。
李文簡做了一個夢,夢到昭蘅少女時的事情——
十四五歲的少女,恰似一朵半開的海棠,跪坐在一間幽暗的黑屋裡,脖子和四肢都被鐵鏈束住。
屋子隻有一扇天窗,灑下一道灰塵四舞的光柱。她半裸跪坐在光柱後,身子微微顫抖,忽然瞥了他一眼,然後拿起案上的匕首,在另一條手臂上慢慢劃開口子,慢條斯理地割下一塊細嫩的肉。
李文簡想要阻止她,喉嚨卻像被什麼東西緊緊扼住,隻能發出沙啞的哀鳴。
少女臉色蒼白,輕咬唇,指尖顫抖去夠放在條桌上的紗布。可是她的指尖剛剛碰觸到紗布一角,天窗外忽然狂風大作,卷起桌上的紗布在空中打了幾個旋,最
後停在他的錦靴旁。
緊接著,少女抬起眼,定定地看著黑暗中的他,雪肩輕顫,語氣哀婉:“幫我,殿下幫幫我。”
他低眉,視線落在她滴血的手臂上,她的痛苦如同濃煙,隨著他的呼吸潛入他的身體,深入他的內心……
迫得他胸腔激蕩,幾乎難以呼吸。
“好,我幫你。”
李文簡醒來時,意識仍有些混沌,望著昭蘅近在咫尺的眉眼,好半天沒反應過來。
他以為昭蘅的借宿東宮是和照顧他時一樣,和他分榻而眠。
李文簡一向不喜歡與人同眠,所以十分詫異為何她昨夜上榻,他一點印象也沒有。
他低頭,看到昭蘅正睡在他懷裡,寬大的衣領扯開了些,露出大片雪白鎖骨。他彆開眼,抬手揪著她的衣領想為她整理一下。
睡夢中的昭蘅被吵到,發出一點帶著困倦的慵懶鼻音,像貓兒倦懶時撒嬌的淺吟。
李文簡整理衣襟的動作一頓,抬眼去看昭蘅。昨夜他實在太困,沒等她睡下就先睡著,所以她睡得不是那麼安分,雙手捧在心口蜷縮成小小的一團,緊緊貼在他的臂彎裡,櫻唇緊抿,眼角有點點濕意,似乎又被噩夢魘住了。
他看向窗戶,隻有一絲很淺很淺的光芒。
太早了,還是讓她繼續睡一覺。
他抬起手,準備按她頸後的穴道。
卻不料袖子被什麼東西牽絆住,他用力扯了下,才發現原來他的一角衣袖被她緊攥手裡。
本就睡得不沉的昭蘅忽然驚醒,撒開緊緊交握的雙手,他的衣袖在她掌心裡被揉得皺皺巴巴。
昭蘅朦朧睜開眼,看著李文簡略有些驚愕的神情,後知後覺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
她尷尬地看著李文簡微皺潮濕的衣袖,腳趾不自覺地蜷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