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十年的天氣真是令人討厭,開春就一直下雨,翻入夏天,雨水還是下個不停。
將落未落的雨一直盤桓在烏雲之後,在厚重的堆積天際,明明才酉時,看上去就跟快入夜了般。
習藝館內還剩兩個人,一個是昭蘅,一個是七公主李舒意。
現在習藝館裡,正兒八經的學生年紀最大的是東昌侯爵家的千金,已經十二歲了,其餘的都不足十歲,學的東西都還很基礎。即便如此,昭蘅也比她們晚入學,先生不會從頭開始教,缺失的課業她隻能散學後慢慢補。
她每天卯時去習藝館,申時散學,吃過晚膳還要去承明殿學習,時間排得滿滿當當。
宮裡的幾個公主和她一樣的日程,就連最小的李南棲也一日不落。皇後每十日便要召公主們去中宮考校課業,昭蘅雖沒有去過,但從李南棲口中也得知皇後的嚴苛。
初見時,她便覺得皇子公主們貴為金枝玉葉,卻沒有一絲兒驕矜之氣。
大儒安氏的皇後,將皇子公主們教養得很好。
蓮舟進來提醒昭蘅快要下雨了。她這才收起書本,扭過身子看到李舒意還坐在座位上,手裡正拿著一個魯班鎖在玩。昭蘅瞥了她一眼,猶豫片刻,還是起身走近她問:“七公主,要下雨了,你要回去嗎?”
李舒意眨了眨眼,緩緩搖頭:“母妃讓我等她。”
昭蘅朝她淺淺一笑:“可是快下雨了,安嬪娘娘還沒來,我送你回和元殿好嗎?”
李舒意仍是搖頭,然後垂眸擺弄手裡的魯班鎖,低聲道:“阿娘不讓我跟彆人走。”
和李南棲的炙熱活潑不一樣,李舒意的性子更文靜內斂,昭蘅沒再勉強,囑咐了她的宮女仔細看著她之後,轉身出了習藝館。
昭蘅抱著琴穿過抄手遊廊往台階去,卷著槐花花瓣的風迎麵吹過來,吹著花瓣在她麵上酥酥麻麻。
穿過月門,安嬪帶著幾個宮女正朝這邊過來。
昭蘅屈膝向她福了一禮:“娘娘,您來了,七公主在裡麵等您。”
“方才有些事情耽擱了,來遲了。”安嬪怕李舒意久等,走得很急,臉熱得緋紅。
昭蘅看向安嬪,微笑起來,道:“娘娘快去吧,七公主要等急了。”
安嬪笑著點頭。
昭蘅錯過她的肩頭步下台階,裙擺在晚風中輕輕搖曳。
安嬪走了兩步忽然又叫住她:“昭訓。”
昭蘅回眸,正值盛暑時節,廊前榴花似火,庭下牡丹灼灼,競相盛放,展目而望,姹紫嫣紅開遍,雲蒸霞蔚。昭蘅站在台階下,溫柔端正,一身柔軟清和的氣度,竟將滿庭花色都壓了下去。
她微微抬眉問:“娘娘還有什麼吩咐?”
安嬪道:“上回舒意回來說你給小八做的竹絲燈很好看,你能不能教我?我閒來無事時,也想給學著給孩子做。”
昭蘅說好:“下次空閒了我去找娘娘。”
安嬪又給她道了
謝。
昭蘅這才轉身步下台階,林嬤嬤在下麵等她。見她出來,忙迎了上前:“是不是碰到安嬪了?”
昭蘅點頭:“跟她說了幾句話,耽擱了些時間,嬤嬤久等了。”
“這個安嬪,自從上次六皇子鬨烏龍失蹤後就緊張過頭了,現在竟然每日親自接送七公主。”林嬤嬤道:“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
上回六皇子失蹤鬨得宮裡人仰馬翻,足足過了三四個時辰人才找到,怕是將安嬪的魂兒都嚇沒了。她道:“出了那種事,謹慎些也好。上次是誤會,萬一真有什麼,後悔都來不及。”
“也是,忠勇侯沒什麼建樹,在朝堂上根本說不上話,安家子弟這一輩裡也沒個出類拔萃的。”林嬤嬤低聲說:“說句不吉利的話,若是安嬪娘娘當真在宮裡有什麼,連個為她撐腰的人都沒有。她自然求穩慎微。”
“沒個強大的娘家做後盾,在宮裡有時候寸步難行。”林嬤嬤歎道。
話音方落,想到昭蘅也是她口中“沒有強大娘家做後盾”的人,自覺失言,慌了一慌,連忙說:“老奴不是那個意思,老奴……”
“沒有關係的。”昭蘅側身而立,望著林嬤嬤慌裡慌張的臉,她的臉上溢出溫柔笑意:“嬤嬤說的是實話,我不會在意。不過有什麼樣的娘家是天定的,福向己求,日子過得好不好,並不能一味推在命上。”
她不是淒婉自苦的人,沒有強大的娘家做後盾,那便自己強硬些,做自己的後盾。
習藝館在東宮西北方位,北接禦園,南望外朝建章殿,靠西則是皇子們進學的明光殿。
東籬並不像前朝,男女大防嚴苛到男女道不以目,有時候明光殿請了各界大師為皇子們講課,奏稟皇後,她也會同意在明光殿支了屏風,讓公主和女眷們坐在一旁旁聽。
從習藝館出去經常能碰到入宮的朝臣。
三人繞過一座花園,突然看見了李文簡和葉朝陽坐在一處觀景亭內。亭下種了株殷紅寶巾花,藤蔓沿著亭柱蜿蜒上爬,亭亭如蓋,將小小的亭子擋了大半,花枝垂下,花豔如雲,與遠處殿頂的琉璃瓦相映成趣。
李文簡逆光站著,看不清眉目長相,一身寬大的明黃色圓領外袍在晚風中輕輕拂動。
昭蘅猶豫了下,最終還是沒有打擾他們,垂下頭繼續往前走。
“昭蘅。”忽聽身後傳來李文簡冷玉般的聲音。
她隻好駐足回眸:“殿下?”
李文簡瞥了葉朝陽一眼,收回目光道:“此事我已知會戶部,細節處你跟他們商議即可。”
說完他步下台階,朝昭蘅走來。
昭蘅越過他的肩頭,看向亭中的葉朝陽,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
葉朝陽微頷首。
“看到我跟鬼追來了一樣?”李文簡嗓音微沉。
昭蘅側過臉看了他一眼,見他臉色似乎有些不好,又很快移回目光,將懷裡的琴默默往上抱了兩分:“你在和朝陽縣主說話,我怕打擾你們談事。”
“慈幼局年久失修,她想牽頭重新修繕慈幼局。”李文簡道。
他在對自己解釋嗎?這個念頭一聲,昭蘅心裡一陣慌亂跳動。
怎麼可能?太子殿下根本無需解釋什麼。
昭蘅的手緊緊抱著琴,琢磨了一下,露出一抹笑說:“是好事呀。”
“是好事。”李文簡也點頭。
“殿下怎麼跟她約在這裡?”昭蘅仰起頭望向李文簡,無論是去東宮,還是去建章殿,他都不該走這條路才是。
李文簡摸了摸鼻子,道:“從宮外回來,順路經過,恰好碰到葉朝陽。”
“哦哦。”昭蘅應承著。
懷裡的琴又往下滑了幾寸。
這張琴是名師所斫,用料紮實。蓮舟抱滿了書本筆墨,林嬤嬤年紀也大,琴隻能她自己抱著,沒多久胳膊就酸了。
昭蘅手指摳著琴身,摳得指節發白,指尖泛紅。斜裡忽然伸出一隻手,拿過她懷裡的琴。
“我記得當時讓他們從浣衣處調了兩名宮女過來。”李文簡把琴抱琴抱入懷中,琴身擦了鬆香,他聞著皺了皺眉。
“殿下是說冰桃嗎?”昭蘅淡淡地說:“她會識字,我讓她在打理庫房,沒做近身伺候的差使。”
“人若是不夠用,就讓雲封她們也去長秋殿。”李文簡道。
昭蘅輕輕蹙了下眉。她不習慣身邊烏泱泱跟著一大群人,許多事情人多做起來不方便。她忙搖頭說不用:“人夠用了,我是去學東西,又不是擺威風的。”
李文簡並未強求,有些習慣許多年才養成,並非朝夕之間就能改。
隻是方才他遠遠地看著她抱琴走近,身形本來就小,被那琴擋住大半,臉都看不清了。
求學之路很苦,他小時候在國公府進學,也是夏練三伏冬練數九。
她沒有那麼脆弱易折,一點小小的困難難不住她。
葉朝陽站在亭中,望著宮道上的一幕,手緊緊地攥著褲腿,眼角有點紅。
她剛才看得分明,殿下竟然屈尊降貴親自給她抱琴。
方才她去給皇後娘娘請安,然後借口興修慈幼局去東宮找殿下,結果得知他人不在。就在她以為自己要跑空路的時候,意外看到他疾步匆匆從宮外走來,到了習藝館門前腳步卻不經意放緩。
她總算是沒有走空路,盈盈上前與他行禮,刻意邀他到亭中議事。
他沒有拒絕邀約。
可是沒過多久,她就看到昭蘅抱著琴從習藝館裡走出來,然後他又匆匆撇下自己離開。
所以殿下是刻意走得慢等她嗎?
遙遙望著宮道上的一雙人,道旁繁花若錦,盎然枝頭。
所有的熱鬨都像是為他們盛放一樣。
葉朝陽驟然放開捏緊褲腿的手,她不能妒,不能因為一個昭訓而妒。
黃昏昏沉的天沒有白日的溫熱,夜風徐徐微涼。李文簡將昭蘅送回長秋殿,轉身又要走。
“殿下不留
下用晚膳嗎?”昭蘅問。
李文簡道:“還有事要去見父皇,不在東宮用膳了,你晚上也不用去承明殿。”
昭蘅點點頭,轉身往殿內走。
一陣夜風吹來,吹動她肩頭的披帛,輕柔蕩漾,從李文簡的手背上拂過。他抬手握住柔軟的錦紗,昭蘅前進的步子止住,錯愕地回頭,看到他手中妃色的柔軟。
“殿下?”她眨了眨眼,目光從披帛緩緩移到他臉上。
看到他唇角漾起笑意:“你要是等我的話,可以一起吃宵夜。”
昭蘅沒有吃宵夜的習慣,不過她想了想,還是點了點頭:“好。”
李文簡放開她的披帛,掌心仍有柔軟觸感。
白日太悶熱,她出了很多汗,回到長秋殿先讓人準備沐浴。
浴桶裡裝滿溫水,她在裡麵泡著身子,待洗淨身上的黏膩,她爬出浴桶,用盥巾擦乾身上的水漬,穿上衣服出去用晚膳。
入了夏她的胃口不怎麼好,林嬤嬤給她準備的是些清粥小菜,她勉強吃了幾口就草草擱下筷子,到案前繼續寫字去了。
夏日晚上時有蚊蟲,昭蘅在燈下寫字,林嬤嬤便坐在她身旁,手裡搖著蒲扇,為她驅趕蟲蟻。林嬤嬤看著她的字,笑著說:“主子的字和殿下的字很相似。”
昭蘅聞言,停下手裡的筆,將紙接下捧在林嬤嬤麵前:“嬤嬤也覺得像嗎?”
“嗯!”林嬤嬤肯定地說:“不過殿下的字更老練,主子的字略顯……”
“鬆垮。”昭蘅舒了一口氣,殿下已經不止一次說她的字結構鬆垮,不緊湊,看上去沒什麼氣勢。
殿下的字那叫一個入木三分,真要和他水平達成一致,她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昭蘅剛停筆,宮女來稟報說萬獸園有人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