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蘅扭頭看著他,他手裡端著她方才用過的那隻福壽雙喜碗,安靜地坐在飯桌前,一身清清冷冷,密雪碎玉,看起來如此地……脆弱。
那碗粥或許早就涼了,他一勺一勺往嘴中送,不知道嘗到何種滋味。
昭蘅有些後悔,她應該多拿一隻碗,應該將食盒的蓋子蓋上,應該將盛出來的粥喝乾淨。
如果那樣,她就可以光明正大再去給他盛一碗滾燙的熱粥。
昭蘅移開目光,挽袖拾筆,書案上的字逐漸在眼前變得有些虛晃。
晚上回到長秋殿,梳洗完後,她走到架子後,拿出裝有安神香的香盒,打算點根香入睡。
拉開盒子卻發現,盒子裡空空如也,殿下送她的香已經用完了。
蓮舟道:“主子的安神香沒了,我去承明殿要一些。”
“不用了蓮舟。”她叫住了蓮舟,殿下這段時間已經夠難了,她不想再讓他因為這些瑣事煩心。
*
之後一段時間,昭蘅如常去習藝館進學。
這日散學的時候,李南棲拉著她的手晃了晃,一臉興奮地說:“阿蘅姐姐,我們等會兒去母後宮中。”
昭蘅問:“怎麼了?”
李南棲趴在她耳邊悄聲說:“今日母後宣了小鄭翰林入宮。”
昭蘅聽李南棲偶爾提過小鄭翰林幾次,她說以前三公主經常撇下她去翰林院偷看小鄭翰林。
她低頭,看著李南棲看熱鬨的小臉,她也正滿懷期待地望著自己。昭蘅輕輕歎了口氣,心中浮現了一個不好的猜想。她不想讓李南棲跟著忐忑擔憂,摸了摸她的頭道:“我不去了,讓藍瑛陪你去。”
李南棲又磨了她一會兒,見她沒有鬆動的意思,隻好放棄,讓藍瑛陪著自己去中宮看熱鬨。
李南棲走後,昭蘅讓蓮舟帶著糕點肉食又去了趟萬獸園。
她回去琢磨了幾天,照著醫書的記載又重新改進了方子,今天打算再去試試。
去之前,想起上次那個被打的宮女,讓蓮舟找了一瓶金瘡藥帶在身上。
蓮舟可開心,唇角翹起,臉龐扯起兩個小梨渦,走路的時候步子也很輕快。
經過林安池的時候,見到有人在打理蓮花,還讓他們折了一把抱在懷中。
昭蘅走在前頭,聽到她在輕輕哼唱什麼,問她:“蓮舟,你在唱什麼?”
“是我家鄉的小曲兒。”蓮舟笑著說,頓了頓又問:“主兒,好聽嗎?”
昭蘅點頭說:“好聽,調子很歡快。”
“我還會唱彆的呢。”蓮舟唇角堆笑:“我給你唱!”
話音方落,她忽然看到前麵有個人走過來。這人眼神直白,毫不避諱地看向她們,堆笑的眼角讓蓮舟覺得很不舒服。
蓮舟望著走來的阿箬真,心裡生出一陣說不出的反感,她下意識想往昭蘅身後躲,隨即想到自己的職責,忙喝道:“你是什麼人?”
“蓮舟。”
昭蘅叫住她,她回眸驚訝地看向昭蘅,卻看到她眉宇間一片寧靜:“你去那邊幫我看著人。”
“主子……★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她的語氣充滿不可思議。
昭蘅朝她笑笑:“去吧,我沒事。”
可是她也明白,一直以來,昭蘅都比她有主見。
她擔憂地望了昭蘅幾眼,才往月門外走去,站在門口還不時往裡麵張望,卻看到阿箬真突然上前握住了她的手腕!她拚命捂住自己的嘴,才沒有尖叫出聲。
昭蘅沒有防備,立時被他的力道帶得腳步踉蹌,一下子撞到路旁的玉簪花樹乾上,痛得眉心微微一蹙。
“是不是傷到你了?我還沒使勁兒呢。”阿箬真見她低身揉著膝蓋,忙鬆開她的手,半跪在她麵前,情急地道:“我幫你看看。”
“你起來!”昭蘅害怕動作太大,被彆人發現,隻好強忍著撫平裙子上的褶皺,站了起來咬牙沉聲道:“我沒事。”
“你怎麼又來了!”
大夏天,阿箬真還穿著胡裝,腰間圍著一圈狐毛,也不知道熱不熱。他吊兒郎當地扶著樹乾:“你問我怎麼來了?我這段時間對你可是日思夜想,晚上覺都睡不著。”
昭蘅道:“不是說了讓你不要來找我?我想好了會去找你的!”
阿箬真挑了挑眉,說道:“你敷衍我還有理了?還有一個多月我就要啟程回月氏,難道你想就這樣拖……”下去兩個字還未出口,他就想到什麼。
阿箬真神色一凜,語氣也不善起來:“你以為拖到我離開就萬事大吉?”
昭蘅聽了他這話就覺得胸悶氣短,她才沒那麼愚蠢,像阿箬真這種毒蛇,若是不緊緊捏著他的七寸,指不定什麼時候就扭頭咬她一口。
她不會留下這種隱患。
“之所以沒有找你,是因為我還沒想好。”昭蘅道:“你安分些,再給我一段時間。”
阿箬真笑笑:“你有什麼好猶豫的,我們草原上的男人對女人都可好了,從不拘著她們什麼,想騎馬就騎馬,想跳舞就跳舞,不像你們一輩子就跟籠子裡的鳥兒一樣。”
昭蘅心裡冷嗤,說得那麼冠冕堂皇,開口閉口不也是,女人嘛,不過牛馬賤物。她不想應他,隻說:“我想好了會去找你的,你先走。”
“總得給我個期限。”阿箬真湊近她,呼吸沉重:“等得太久,人容易發瘋。”
感受到他的濁氣噴灑在自己臉上,昭蘅覺著惡心至極,她偏過臉說:“十五天。”
“十五天之內我一定給你答複。”她冷冷地說:“你要是等不及就去告訴皇後,讓她賜死我好了。”
“我可舍不得你死。”阿箬真似乎根本意識不到自己有多討厭,再度靠近她,嗅她身上的淡香:“那我就再給你十五天的時間。”
他也不知道她這樣拖延有什麼意思,她同意也是跟他去月氏,不同意就是被迫跟他回去,有差彆嗎?壓根沒有,反正隻能跟他走。
蓮舟遠遠看見阿箬真穿過月門,小跑著朝昭蘅跑去,她
的聲音都在顫抖:“主子,我、我去告訴皇後娘娘,請她給你做主。”
昭蘅拽住她的手腕,盛夏天裡,她的手卻冰冰涼涼。
昭蘅問她:“你想死嗎?”
蓮舟眼睛飛快眨動,渾身不住顫抖,她搖頭說:“不想。”
雲壓得很低,飛鳥倉皇地四處亂飛。昭蘅靜靜地望著她,手指暗暗地摳緊了玉簪花樹乾:“我也不想。”
“要想活,就裝作什麼都不知道。”昭蘅拉著她的手,轉身假裝無事,繼續往萬獸園走去。
“可是……他太膽大妄為!”蓮舟想起阿箬真大搖大擺放肆的模樣,就忍不住心驚膽戰。這裡可是皇宮內院!
昭蘅拍拍她的手,細聲安撫:“沒事的,蓮舟,我已經有了應對的辦法。”
她的冷靜極大安撫了蓮舟的恐慌。
*
或許是因為天氣太熱,萬獸園中沒什麼人。
經過上次的小院,昭蘅下意識往院內看過去,卻沒看到那道纖弱的身影。
她當初在浣衣處,見多了踩高捧低欺負人的戲碼,那天的事情也能猜出七七八八。
她從蓮舟手裡接過金瘡藥,翻過籬笆走入院內,把金瘡藥放在窗沿上。
轉身的瞬間,目光從窗下的花盆掠過,她又定睛看了片刻。她竟然將花枝折斷,花根重新種入花盆中,從斷根處又長出了新的葉片。
“貴人來找越梨?”身後忽然傳來一道蒼老的聲音,昭蘅轉過去,一個鬢髪皆白的老者出現在她的視線裡。老人約摸七八十歲,身形佝僂,背都彎成了彈弓,眼角眉梢堆著笑意,看上去是個很和氣的人。
他的視線定在昭蘅的臉上,有幾分訝異。
昭蘅搖頭說:“不是,上次我來這裡看到屋子的主人受了傷,所以給她送點金瘡藥來。”
頓了頓,又問:“她叫越梨嗎?”
老人喜道:“是啊,她就叫越梨。她現在正在馴馬場,貴人稍坐,我這就去找她回來。”
他走到簷下,端著一張凳子出來,凳子上灰塵蒙了厚厚一層,他抬起袖子抹了抹送到昭蘅麵前。
“不用了。”昭蘅笑著拒絕,她本就是順道過來看看,沒見到人也不要緊。她說:“我就來萬獸園逛逛,她不在就算了。”
她把窗台上的藥膏取下來,遞到老人手裡:“麻煩你幫我把這個給她。”
老人咧唇一笑,露出兩排掉得差不多的牙,樂嗬嗬地說:“既然是來逛園子的,貴人跟我一起去看看越梨馴馬吧。”
昭蘅訝然,她還會馴馬嗎?抬頭看了眼天色,見天光還早,便道:“好吧,我還沒見過馴馬呢。”
她上一次騎馬,心裡一直癢著呢。
老人便引著她們往馴馬園去。
馴馬園內,越梨騎在一匹馬背上,□□烈馬不服從管束,正在拚命反抗,頭部向下做出猛衝之勢,鬃毛飛揚,前腿雄健有力,騰空而起,後腿發力向上蹬起,不停地竄動跳躍。越梨雙手勒緊
韁繩,發絲飛揚,騎坐在馬背上,隨著它的上下騰挪而不時顛倒。
好幾次差點被甩下馬背。
昭蘅輕呼。
老人笑吟吟地說道:“貴人不要怕,越梨以前還馴過猛虎,最烈的馬到了她的□□也得乖乖聽話。”
老人看向越梨的眼神充滿了欣賞。
馬兒一個長躍,越梨被顛得往下一墜,隨著她側身掛在馬上的動作,滿頭烏黑發絲儘數垂散,在落日餘暉裡飛揚四舞,每一根發絲都被夕陽霞色照得煜煜閃光。那一刻,昭蘅下意識屏住呼吸。
就在昭蘅以為越梨要墜下馬背的時候,她卻勒緊韁繩,腳朝馬背上重重踏了下,重新翻坐上去。那一頭漂亮的頭發又柔順地落回她的背上,洋洋灑灑。
“漂亮!”昭蘅繃得緊緊的背鬆了下來,才發現自己竟然緊張得手心冒汗。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轉身對老人道:“她太厲害了。”
老人驕傲地點頭說:“越梨是我教過最厲害的馴獸師,不管多烈性的動物到了她手裡都會聽話。以前她長得很漂亮的時候,很多王孫公子秋獵時捕獲了猛獸都要送到萬獸園裡來找她馴服呢!”
昭蘅想到她半張清麗半張可怖的臉,扭頭問老人:“她的傷……是後來才有的嗎?”
“嗯,好像有五六年了吧。”老人提起她的傷,歎了口氣說:“那年春寒,她夜裡貪涼烤火,結果晚上睡得太熟,火盆舔著了被子,燒了起來。她人沒事,就是那張臉燒毀了,嗓子也熏壞了,再也說不出話。”
“越梨以前是個很愛笑的孩子,打那以後,我好久都沒見過她笑了。”老人道:“她也挺難的,臉毀了,又失了嗓子,性情大變,那些狗眼看人低的東西成天欺負她。”
昭蘅又想起那個太監將她摁在地上又踢又打的場景,頓時皺了皺眉。
太陽底下無新事,這種事情,之前在浣衣處她就見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