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蘅將盒蓋打開,拿出一顆塞到嘴裡。這個季節沒有橘子,也不知道禦膳房從哪裡來的原料,甜滋滋的味道在舌尖化開,濃鬱的橘子香氣讓她似乎回到了在爐火前掏栗子的冬日。
“好吃嗎?”李文簡問。
昭蘅點點頭,她又捏了一顆糖,見四下無人,踮起腳遞到李文簡唇邊。
他微怔,側眸看了她一眼,明白她的意思後,突然聲線低沉地笑起來,低著頭將糖銜入口裡。
嗯,的確挺甜的。
他們並肩走到皇後寢殿門口,李文簡說:“去找她們玩兒吧,等會兒回東宮了我叫你。”
昭蘅點點頭,陛下在裡麵,她也不想進去打擾他們父子的時光。
李文簡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眼前,這才轉身進入寢殿。
皇上此刻盤腿坐在臨窗擱了一張憑幾的羅漢床上,因為這兩日降溫,他腿上搭了一張薄薄的絨毯,聽到李文簡的腳步聲,連頭都沒有抬一下。
李文簡走過來就發現他在看東西。
十來張寫滿了字的折子,已經看了大半,手裡那張不知道看了多少遍,折痕處破了一條將近一寸的口子,邊緣微微翹起。
皇上瞧著那張折子,看著看著便不由用手掌輕輕扶著額頭,竟是笑出了聲。
李文簡認出是小四郎傳回的折子。
他掀起衣袍下擺,坐到了皇帝對麵,麵露關切道:“行雲嬤嬤說您一早就在看折子,仔細傷神,歇一會兒吧……”
皇上並不接這話,隻將手邊的那份折子放到桌案上,他語氣輕鬆隨意:“看小四郎的折子,我後背汗涔涔的,總覺得紙後是你阿翁用他銳利的眼睛盯著我看。”
女婿對老丈人有著天然的敬畏,哪怕自己已經是當阿翁的年紀,仍是如此。
李文簡笑道:“小四郎的確和阿翁很像,鋒芒銳利,又不失儒雅溫和。”
皇上也跟著笑了笑,然後示意宮女將憑幾上的折子拿走,輕輕地歎了口氣。
“父皇還在為前朝餘孽的事情傷神?”
皇上現在聽不得這四個字,一聽就煩躁不堪,心裡頭壓著一股邪火,總覺得被戾帝耍得團團轉。
“小四郎在折子裡說,元正十八年,無憂太子廢了太子妃後,她便設法將皇太孫送出了宮,讓王照南下送往江南。可這麼長一段時間查下來,為何一直找不到當初失蹤的皇太孫?”
早在得知前朝皇太孫還沒死的時候,皇上就覺得這其中有鬼。
不把這個人揪出來,他心裡麵就跟貓在撓似的。前幾個月他和李文簡定了個方向,覺得這件事和江南士族脫不了乾係,便讓小四郎在江南狠狠糾察一撥。
頭一遍查,連皇太孫的影子都沒摸到。
循著王照查下去,他當年抵達江南後,便立即動身下了南洋,至今下落不明。
“當初那孩子從宮中出去的時候才八歲,太子妃對無憂太子懷恨在心,說不定讓孩子隱姓埋名,
平淡度日了。”李文簡用手指輕扣那方幾,跟皇上強調:“有延恩侯在朝,就算他活著,也掀不起什麼波瀾。”
皇上道:“你不了解無憂太子,這個人和他爹同根不同種,確實有幾分才能。前朝在戾帝手裡,就跟四麵漏風的茅草屋一樣,無憂太子輔政之後,辛勤地糊爛泥,把這破茅草屋糊得勉強能住人了。隻可惜他身體不好,壽命不長,若是他健康地活著,如今天下如何還是兩說。”
李文簡確實十分敬佩無憂太子。
他輔政後推行的一些政令,對當初的前朝而言,有著挽廈將傾的作用。
傳聞中無憂太子十分勤勉,經常熬更守夜批閱公文,審時度勢。
然而戾帝交給他的這座舊房子實在太破了,朝中上下積弊三朝,並非他朝夕之間便能力挽狂瀾。
他一個人麵對即將傾塌的房子獨臂難支,更何況,他還隻是個太子,處處受限的太子。
戾帝為人陰狠多疑,他年富力強,自然不能全力信任能乾的兒子。
無憂太子不僅麵對著朝中上下的層層阻力,還要接受至親的猜疑,故而舉步維艱,最終油儘燈枯,熬死在了書案後。
他死後不久,太.祖和陛下勢如破竹,從隴西一路攻入京城,接管了天下。
戾帝如同喪家之犬倉皇逃去江南,在江南士族的把持之下,叫囂著要和太.祖劃江而治。
幾年前,魏湛領軍南下,剿滅南方偽朝,戾帝縱火自焚。
屬於前朝的時代徹底湮沒。
正是因為無憂太子和戾帝的前車之鑒,皇上對李文簡有著絕對的信任。
大半輩子過去了,年少困苦,入安氏求學,獲得安氏青睞招為東床快婿,在馬背上打江山,走過那麼多艱難歲月,就跟一場大夢似的。
儘管他後麵有了很多的孩子,卻始終忘不了第一次即將為人父的喜悅。
得知他出生的那天,剛剛起事不久,他在軍帳內,高興得兩天晚上都沒有睡著。
他是阿毓這一生贈予他最寶貴的禮物。
後來骨肉分離多年,相逢時他長成了英偉的少年,意氣風發肖似少年的他,他想都沒想就將他立為了太子。
他把陪他打天下的忠臣良將放到東宮做東宮官,讓他少年便輔政,從小便耳濡目染如何做一個好皇帝。
他對他既有父親對兒子的偏愛,也有君王對儲君的期望。
時至今日,他可以放心地將江山交給他,讓他能滿身的才能和抱負能得到施展,為天下再創盛世。
“捕風捉影的事情,父皇就不要為他傷神了,您現在最要緊的是保重身體。”李文簡說。
話雖是這麼說,但沒有哪個父親不為懸在兒子頭上的劍擔心。
“父皇,母後怎麼還沒回來?”
他們已經在此處閒坐許久,還不見皇後身影。
此刻,皇上斟酌了一下,才開口:“貴妃昨日病了,你母後去長信宮看她了。”
李文簡端
了茶盞起來,修長的手指搭在雨過天青的釉麵上,停住,問道:“請太醫了嗎?”
皇上點了點頭,目光重落在他臉上,眼底一時有些情緒翻湧。他慢慢地閉上了眼,在考慮什麼。
“她的病是發自於心,並非藥石可醫。”
皇上迎風輕咳了兩聲,李文簡立刻岔開話題,關切地問:“父皇又不舒服了?”
皇上微笑著搖頭:“沒事。”
李文簡仍是走到桌案旁親自給皇上倒了一杯溫熱的水,雙手捧給皇上。一想到太醫說他最多還有兩年的光景,他們就會麵臨死彆,李文簡低下頭,暫時不去看皇上,壓下眼中的微熱。
*
李文簡從皇後寢殿出來的時候,寧宛致已經出宮了,昭蘅帶著李南棲在園子裡玩兒。
昭蘅抱著李南棲坐在秋千上,李南棲懷裡抱著幾顆漂亮的絨球,是寧宛致從梅州帶回來的,是李南棲一向喜歡的花裡胡哨風格。
昭蘅坐在日光下打瞌睡,忽然秋千輕輕晃動起來。
她回過頭,看著李文簡握著秋千的繩索推動,把她們蕩了起來。
昭蘅微怔,急忙從秋千上下來,整理了下裙擺,規規矩矩福身。
李文簡笑著問她:“喜歡蕩秋千?”
昭蘅沒說話,是挺喜歡的,不過這麼大還玩兒小孩子的東西,怪不好意思的。她沒有說話,而是瞥了李文簡一眼,問:“殿下和陛下事情談完了?”
“嗯。”李文簡望著她端端莊莊的姿態,想起她和寧宛致一起嬉鬨的歡快模樣,抬手按了下太陽穴。她還是跟寧宛致玩兒的時候更活潑動人:“走吧,回家了。”
昭蘅微微一愣,心口的跳動有一點加快。把李南棲交給薛嬤嬤,昭蘅提起裙擺跟李文簡一同往東宮走去。
出了中宮,沿著宮道繼續往東宮走去,沿途都有宮人在灑掃掛紅綢。
這一段路是迎親的必經之路,是以裝飾得熱鬨非凡。
李文簡略放慢了腳步,開口:“珺寧的嫁妝備好了嗎?”
“備好了。”昭蘅點點頭,瞥了一眼道旁迎風四舞的紅綢:“晚上回去給您過過目。”
李文簡說:“不用了,這點事情交給你我還是放心的。”
昭蘅愣了一下,望向李文簡深深眨了幾下,她抿唇笑笑說:“真快啊,馬上就中秋了。”
“是啊。”李文簡思索了片刻,半晌,對昭蘅道:“今年中秋父皇不在宮中設宴,隻在十六晚上邀請幾個舅父入宮小聚。”
昭蘅心想,以她的身份根本無需過問這些事情,說不定到時候她連上桌子的機會都沒有呢。
這種大團圓的日子,皇上連貴妃他們的親眷都沒有邀請,可見在他心裡,裡外親疏都有明白的界線,他打心眼裡隻當跟皇後是一家。
陛下對皇後的愛重,她看得分明。尋常百姓家都未免有陛下對娘娘的關愛深情,她又想不明白,既是有這樣的深情,為何又納了另外幾個妃嬪。
正出神
時,李文簡又側過身靠近她說:“母後近來有許多彆的事務纏身,想把十六晚上的宴席交給你去打理。”
哪有越過皇後讓太子良媛操辦宮宴的道理?
縱使皇後忙不過來,還有貴妃、梅妃呢,再不濟還有安嬪。
她震驚得沒看路,腳下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小心看路。”李文簡伸手拉住她的胳膊,指節上戴了青玉扳指,襯得纖長的手指更加白淨修長。
昭蘅被他拽了回去。
李文簡抬手在她額前輕輕彈了下:“這麼大個人走路怎麼都不會好好走。”
“殿下每次靠近,我的心就跳得很快。”昭蘅靦腆地垂下眼。
“是嗎?”一圈笑意在他漆黑的眼眸裡漾開:“你的眉眼總是很從容。”
昭蘅心說,這不都是裝的嗎?
入宮這麼多年,她早就學會了喜怒藏心裡。
“真的。”她伸手過去,將瑩白的手腕遞給他:“不信你聽。”
李文簡略偏頭望向她。
昭蘅感覺他的眼神不大對勁,想馬上收回手,可李文簡卻立刻將她的手腕握在掌心。昭蘅的心跳又快得一塌糊塗,這會兒進了園子裡,沒方才宮道上那麼多人,可是又怕斜裡突然冒出人來。
大庭廣眾之下,殿下跟她拉拉扯扯的成何體統。
走過一道月門,是一座小型的景觀園,園子裡遍布嶙峋假山,一座接著一座。
李文簡握著她的手腕往斜裡一個跨步,竟然將她拉入一個黑漆漆的假山洞裡,
“是嗎?我聽聽?”他突然俯身靠過來,一隻手撐在她的腰側,一隻手護在她的頭頂。
昭蘅低著頭,眼睫顫抖像風中的蝶翼,用手推擋著李文簡的靠近,壓低聲音提醒:“殿下,有人。”
然而他的動作總是比她快一步,抬起指尖,拉開了她的手,已經將耳朵貼在她胸口。
“是挺快。”他唇邊還帶著笑,抵著她的心跳。
初秋的暖光透過假山的罅隙照進來,一縷一縷金色的光線裡,有細塵在跳躍起舞。
昭蘅輕輕蹙眉,聲音裡帶著薄慍:“等會兒被人看到了。”
李文簡是個端莊的人,近來卻總愛捉弄昭蘅,看她慌亂緊張,秀眉攏蹙,竟也品出一絲樂趣來。
他想起那日在大相國寺,她說自己不是君子。
嗯,確實有些不夠君子。
“不是你讓我聽的?”李文簡說。
昭蘅訝然抬眸,她的本意是讓他聽腕子間的脈搏,哪裡是讓他趴在自己的胸口聽心跳。
四目相對,昭蘅在太子殿下眼中看到了絲微不可查的狡黠。
“不理你了。”她眼睫亂舞,抬眸推開李文簡,提起裙擺大步從假山後跑了出去。
李文簡看著她落荒而逃的背影,唇邊笑意未減:“記得多設一席,小四郎回京,十六晚上也要入宮赴宴。”
昭蘅捂著耳朵跑得步履慌亂,才不要聽他
說了什麼。
*
車輦緩行,穿過鬨市,一路向著國公府進發。趕了一整日的路,安胥之有些累了,靠在車壁上打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