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簡悄無聲息走到昭蘅床邊,細瞧她蹙眉飲泣的模樣。
她表麵是那麼堅強,竟然敢親手生生剜下自己的肉。
卻又那麼脆弱,夜夜受夢魘所苦,沒有外力相助不能安眠。
人本來就是複雜的。
李文簡在床邊坐下,望著落淚的昭蘅。
或許她自己也不知道每天夜裡哭成這副可憐模樣。
她也不會允許自己哭成這樣。
未把她帶回東宮之前,李文簡也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竟會在東宮做賊一樣,潛入一個女子的臥房。
昭蘅現在是他的人,他本可以名正言順地來長秋殿。
不僅是如此,他可以要求更多,很多事情對她來說是責任。
若他對昭蘅說他到長秋殿過夜,她可會拒絕?
她不會。
她甚至會收藏掩飾起所有的不滿,低眉順目為他寬衣解帶。
可這又是否是她所願?
他心知肚明,不是。
他知道,這也並非自己所願。
交合的美好應當是和心愛之人共同探索。
他曆來潔身自好,並非縱於情.欲之人,即便是十七八歲血氣方盛的年紀,他胸懷理想與抱負,尚且能克製住似潮湧的欲念。
更何況現在。
他不是非要女人不可,也不願居高臨下地寵幸她。
在他看來,負責任的另一層意思讓她能以自己想要的方式活著;而不是用他想給的生活去框住她。
顯而易見的是,昭蘅隻是將他當作暫時躲避風雨的港灣。
她走投無路來投奔他,他收留她、對她好,但她是自由的,無論什麼時候都是。
既然彼此沒有交付真心,沒有一生一世的約定,那麼一定的距離反而能讓彼此更舒適。
李文簡抬手,照例將手伸到她的頸後,按到熟悉的穴道。
“殿下……”正要按下去,昭蘅忽然發出一聲呢喃夢囈。李文簡的手微微一頓,似乎想聽她接下來要說什麼,但她眉心蹙了蹙,最終閉上了嘴,什麼也沒說。
“好夢。”伴隨著他低沉的嗓音,瘦長的手指稍稍用力下壓。
*
次日昭蘅又起得很遲,幾乎快用午膳才醒過來。
她伸了個長長的懶腰,睡飽了覺得身體有一種說不上來的舒暢感。殿下的熏香果然好用,一夜無眠的滋味真是太美好。
同時她也慶幸,幸好東宮暫時還沒有太子妃,她每天不用早起給主母站規矩,太子殿下也不需要她近身伺候。
長秋殿的門一關,她想什麼時候起就什麼時候起,想做什麼就做什麼,要多自在就有多自在。
有的時候她也會想,以後殿下會娶一個什麼樣的太子妃?自己以後又該何去何從?是不是先生個孩子,聽說在宮裡沒有孩子很難立足?可是殿下還未立妃,庶子先出生是不是不太好?
想得太遠,她立刻打住一連串的想法。
以後的事情自有以後,何必提前焦慮。
*
昭蘅已經學完一本《山翁韻》,去承明殿取書的時候,飛羽驚了,彆人入宮都是爭寵奪愛,她倒好,一門心思搞學習。
他隻敢在心裡腹誹,然後恭恭敬敬地到書房給了另外拿了幾本啟蒙讀物。
再過一段時間,奶奶的五七就結束了。
她到時候要去習藝館進學,她想趕在進學之前多認些字。宮裡的皇子公主都是兩三歲就啟蒙,她現在認的字還沒八公主多。
她擔心自己到時候聽不懂先生講學,落後太多。
剛回到殿內,李南棲身邊的宮女崇春笑嘻嘻地跑來找昭蘅:“昭訓主子,寧姑娘進宮了,八公主讓我請您去珠鏡殿。”
昭蘅忙著進學前臨時抱佛腳,已幾天不見李南棲。她想了想,讓蓮舟把給她們倆做的蛋兜帶上,前往珠鏡殿。
寧宛致趴在床上,捧著臉惆悵地歎了口氣,想翻身,李南棲在旁邊擋著,她胳膊肘搗了搗她:“讓讓。”
李南棲挪了挪,她便換了個姿勢仰麵躺著,頭發上的小鈴鐺叮當作響,好聽極了。
——哎。
又是長長一聲歎。
李南棲道:“小寧,你都歎氣七十一次了。”
寧宛致扭過身子,眼神哀怨地看著李南棲,抬手撫了撫她的頭頂:“真羨慕你,這麼無憂無慮,不知道害相思病有多難受。”
李南棲無語地起身,頭支在床上,遠遠地看著昭蘅盈盈而來的身影。
蓮步生姿,好似天地間的一抹殊色。
“小寧,快起來,我皇嫂來了。”李南棲拍了拍她的腰。
寧宛致沒動,小四郎南下,帶走了她的心肝,她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
昭蘅走進屋內,看到在床上拉拉扯扯的兩道人影,愣了一愣。
她以為李南棲的好朋友多半也是個七八歲的小姑娘,卻不承想寧宛致已有十五六歲。穿著紅色的胡裝,皮膚白皙,睫毛彎彎,黑色的長發編成一根粗長的辮子,纏著幾串長長的寶石鈴鐺,一動一響,叮叮當當。
寧宛致看著她,眨了眨眼睛:“哇,小棲,你皇嫂真漂亮。”
李南棲驕傲:“我沒騙你吧。”
“嗯嗯!”寧宛致重重點頭,走到近前仔仔細細觀察昭蘅,從上到下,從下到上。
這樣的舉動在彆人身上,昭蘅或許會覺得沒有禮貌。但寧宛致生得好看,眼睛是濃鬱的黑亮色,看起來像是浸過水,閃閃的,她隻覺得乖巧可愛。
昭蘅怪不好意思地拿出給她們倆編的蛋兜,蛋兜是小孩子玩兒的,她若知道寧宛致已經及笄,該另外準備香包之類的東西。
可是她沒想到,寧宛致一看到小老虎蛋兜,高興極了,漂亮的眼睛彎成了月牙,當即便比劃著掛在腰上,讚歎道:“哇,太漂亮了。”
昭蘅眸光染上驚喜,她抬手,屈指從寧宛致的耳後穿過,把弄亂了的鈴鐺擺順,盈盈淺笑:“你喜歡就好。”
“我很喜歡,嬸嬸的手真巧。”寧宛致像個小孩子,高興得就差蹦蹦跳跳。
“嬸嬸?”昭蘅不解地眨眨眼。
“嗯!”寧宛致從袖子裡摸出好幾顆漂亮的寶石,放進蛋兜裡,放在耳邊搖了搖,聽到悅耳的響聲,她也笑了:“對啊,照輩分,你是小四郎的嬸嬸,自然也是我的嬸嬸。”
昭蘅沒再說話,反而彆開頭笑了起來。她一笑,鬢邊的發絲都隨之輕躍,像是在和空中的浮塵起舞。
*
昭蘅回到長秋殿,林嬤嬤和蓮舟的手上都拿滿了東西。
聽說她要去習藝館一同進學,寧宛致和李南棲將庫房翻了個底朝天,諸如什麼筆墨紙硯、金銀玉器、胭脂香囊……直塞得她們騰不出手來拿才肯罷休。
臨走時,寧宛致嘀嘀咕咕說:“太子真小氣,嬸嬸長這麼好看,他連些金銀珠玉都舍不得,讓嬸嬸穿得如此素淨。”
順手從頭上摘了一串好看的攢絲紅瑪瑙鈴鐺掛在她的額上,紅色瑪瑙在她的雪膚黑發間,紅得純粹奪目。
昭蘅摸了額間輕輕晃動的瑪瑙,覺得不妥,無功不受祿,收人如此貴重的東西,她正要摘下,寧宛致一把摁著她,急忙阻止她:“彆摘啊。”
說完,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還想請你幫忙呢。”
“什麼忙?”昭蘅輕輕抿了抿唇。
寧宛致雙手捧在心口,滿目憧憬:“你能不能幫我給小四郎繡一個荷包?”
李南棲連連搖頭:“小寧,你沒救了。”
昭蘅笑著說道:“彆人都是親手給情郎繡荷包,這東西哪有找人幫忙的。”
“我哪兒會那種精細活呀?我若送自己繡的東西給他,還不笑掉他的大牙。你的手這麼巧,肯定能繡很好看的荷包。你幫我繡一個,咱們誰也不說,就當做是我繡的。”寧宛致攥著昭蘅的袖子,語調軟軟糯糯地撒嬌:“好不好嘛,嬸嬸。”
昭蘅的心被都她搖得軟了,隻好點頭答應。
寧宛致高興得步態輕盈,就差當場給她跳一段胡旋舞。
走在宮道上,昭蘅額前的瑪瑙輕輕晃悠,墜在兩頭的鈴鐺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
昭蘅很少和寧宛致這般天真純粹的女子有來往,她的生動和熱情能打動人,讓她忍不住唇角微揚。
“小寧和小四郎的感情真好呀。”昭蘅感歎道。
寧宛致從不吝惜表達對小四郎的思念,昭蘅聽她碎碎念了無數遍。
林嬤嬤卻道:“好什麼好,寧姑娘是剃頭的挑子一頭熱呢,四郎君他喜歡的不是寧姑娘這樣的女子。”
昭蘅忍不住詫異:“啊?”
瞧著寧宛致那少女懷春的模樣,她以為小四郎和小寧已經訂了婚。
“她家中不管嗎?”小寧成日念叨著要嫁給小四郎,幾乎鬨得人儘皆知,她家中的人難道也從未加以約束?
“管什麼管。”林嬤嬤笑道:“寧將軍養女兒跟彆人不一樣,從不拘著她的性子,你瞧她那一身胡裝和叮叮當當的飾品,京中哪有貴女像她這身裝束。這倒也罷了,以前皇後娘娘怕寧家姑娘不懂規矩,以後怕是不好說親,便讓寧將軍將她送到宮中來,讓宮中的女官教養一段時日,拘拘她的性子。結果你猜他怎麼著?他說呀,我女兒想怎麼活就怎麼活,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大不了我養她一輩子,又不是養不起。人人都說,這寧家,從老子、到孩子,沒一個靠譜的。”
昭蘅聽得唇角漾起笑意,怪不得寧宛致性子如此開朗豁達,有這樣的父親做靠山,又有何不開心的呢?
“彆的貴女都覺得寧姑娘倒貼丟人,沒少說她閒話。”林嬤嬤道。昭蘅卻不這樣以為,她反倒覺得小寧很勇敢。
她這一生大概也不會那麼喜歡一個人,坦白直率,告訴所有人非他不可……
不對,應該是她這一生也不會喜歡上誰。
從煉獄裡爬出來的人,最愛的人唯有自己。
*
晚上李文簡準時出現在昭蘅的房內。
她蜷縮瑟瑟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