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簡隔著人群與淩亂的院落與昭蘅對視,看到杏花紛紛揚揚落在她身上。
忽地就想起,承安五十四年春,他陪昭蘅看的最後一場雪。
彼時他與昭蘅剛從江南回來不久。她少時不侍神佛,到了老年卻信起這些來,從江南回來後便與他一起居住在雲霧山的佛寺之中,日日看經論道。
承安五十四年的春來得很早,二月初京城裡便百花競開。半個月之後一場突如其來的雪,摧得枝頭俏麗凋零大半。
那一夜他們正在寺中譯經,忽聞外麵風雪聲起,她心血來潮拉著他出門踏雪。
他提著琉璃燈,與她將佛寺踏了個遍。他們在金頂之上還堆了個雪人,臨回禪房時,阿蘅挽著他的手臂,踏著沙沙細雪,笑著說:“我上輩子肯定做了好多好多的好事,這輩子才能遇見你。”
她銀色的長發在雪色中泛著光澤,那雙眼睛卻如青年時明亮澄澈,“所以我這輩子努力地做好事,下輩子我還想遇見你。”
李文簡從不信來世今生,他隻著眼於眼下,但是為了阿蘅,他竟也願相信來生。
他當著滿天神佛對她說:“我自認此生功德無限,願以此生之功,換你我餘生無虞,不受病痛所苦;換你我來生再相逢,續今生之緣。”
半年後,她在睡夢中死去,結束她跌宕又傳奇的一生。
彼時他們已經是五個孩子的父母,二十多個孩子的祖父母。他親自為她操辦後事,讓她在最珍視的親人的陪伴下毫無牽掛地離開。
次年春,他也在睡夢中隨她而去。
再睜開眼時,李文簡竟然回到了自己少年時。
他才十四歲。
*
昭蘅聞言眼淚差點沒掉出來,跛足大夫怎麼可以出賣自己!她是幫了他不錯,可她根本不知道他是殺人犯,更不知道他讓自己喝的那些亂七八糟的藥是乾什麼用的。
所有人的目光直直朝她看過來,她辯解的話一下子堵在喉嚨裡。
她想起兩年前到村子裡打打殺殺的官兵,揉揉泛紅的眼睛,轉過身就往外跑去。
可是路太滑了,她剛跑兩步,就一頭栽倒在泥地裡。
牧歸闊步追上來,拎著她的衣領逮小雞一樣將她捉起來,然後丟到李文簡麵前,眉毛一挑,邀功似的道:“她想跑。”
李文簡看著昭蘅爬起來揉了揉膝蓋,眉頭就輕輕皺了起來,一向溫和的麵容上添了幾絲冷。
“她看上去隻有六七歲,能做什麼?”安元慶站在李文簡身後,看著昭蘅,眉頭擠出溝壑,腳上更用力地踩跛足大夫的肩背,“你這家夥想讓拉她給你墊背?”
“舅舅。”李文簡提醒他,“再待下去,恐怕引起恐慌。”
安元慶揮手,示意人押著王仲離開。他又看了眼昭蘅,問,“這個小孩怎麼辦?”
李文簡抿了抿唇,忍住沒去看她:“既然是王仲招認的同黨,先帶回府上盤問清楚再說。”
昭
蘅猛地抬起眼睛,慌亂地看向他說:“我沒做壞事!”
李文簡看到她戒備又小心的眼神??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心中又酸又澀。他多想立刻將她抱在膝上,告訴她,他知道她是個好人,沒做壞事。
可是他不能,現在他們是陌生人,她還隻是個八歲的孩子。
那些屬於他們的美好回憶隻有他一個人記得。
她不記得他們之間的一切,也不曾經曆過那麼多非人的痛苦。
於他而言,既是不幸,也是幸運。
“你彆害怕,跟我們去一趟,若是沒事,我會送你回來。”李文簡蹲下身,拿出帕子去擦她臉上的泥水。
昭蘅的眼睛泛著紅,忍著淚沒讓自己哭出來,她抹了抹眼睛,不好意思弄臟他白色的絲帕,於是偏過頭躲開他的觸碰。
“真、真的嗎?”
李文簡笑了笑,抬手揉了揉毛茸茸的頭頂:“真的。”
*
昭蘅一個人在空蕩蕩的房間裡,坐在高高的凳子上,一雙圓圓的眼睛睜著好奇地到處看。這座房子真漂亮,門窗上雕滿了好看的花紋,窗紙薄如蟬翼,飛絮般的花影從窗前悠然飄落,臨窗的軟榻上衾褥乾淨雅潔,浸染著淡淡的香氣。
榻邊是一張小圓桌,桌上擺有一盞八角團福銅爐,升起冉冉香氣,好聞得要命。更要命的是旁邊還有幾碟點心,散發著特有的香味,勾得她腹中饞蟲直叫。
她早上隻喝了一碗豆湯麵就上山了,一直到這會兒還沒吃東西,早就餓得饑腸轆轆。她看著桌上的糕點,下意識地用舌頭舔了舔乾涸的嘴唇。
她伸了伸手想拿一塊糕點嘗嘗,忽然想起奶奶教導她的話,不能隨便動彆人的東西,咽了咽口水,又乖乖坐了回去。
正是這時,門外響起陣腳步聲,昭蘅立刻看向門外,是抓她回來的那個人來了。
李文簡推門而入,一眼就看到坐在高凳上的昭蘅,她兩隻眼睛有點紅,鼻頭也是紅紅的,看樣子剛剛哭過。一對上他的目光,她馬上挪開了眼。
怯生生的模樣活像山林裡受驚的小鹿。
李文簡腳步頓了頓,才朝她走去。他少年時身量就已很高,站在她麵前,她不仰著頭根本看不到他的臉,她慌慌張張地跳下凳子,一雙眼睛裡滿是淚水,還沒說話,眼淚就順著臉頰往下流淌。
以前官兵也到村子裡捉過人,捉走之後沒多久,人就死了。
她不想死。
李文簡看她淌淚委屈的樣子,微微俯下身來,輕聲說:“王仲已經招認了。”
昭蘅愣了一下,眼淚流得更厲害了。
她的肩膀哭得一抖一抖,手緊緊地捏著衣角,原本就短了兩寸的袖子顯得更短,露出一小節瘦弱的小臂。
李文簡看到她臉上長了許多紅疹,被泥水糊得臟兮兮的,他抬手捏著她的下巴,用絲帕擦了擦她臉上的汙漬,看到有兩顆紅疹破了皮,心上漫起一股氣。
到底還是晚了一步,她吃過的那些藥在體內起了作用。
他永遠也忘不了,前世她設計害死安嬪那一夜,哭著跟他說不願早早的認識他,因為那時她吃了很多的藥,渾身爛瘡,流膿不止。
“疼嗎?”李文簡問。
隻這兩個字,讓昭蘅的眼睛紅得更厲害,她喉頭囁嚅,說:“我、我沒幫他殺人,我隻幫他試過藥。”
“我知道。”李文簡抬眼看她,“我是問你,疼不疼?”
昭蘅對上他的視線,少年那雙深邃如幽泉的眼睛黑沉沉的,藏著雲霧一般,凝著她看不懂的情緒。她本能地後縮了下,搖頭想說不疼。
她其實很能忍疼,又不想讓奶奶為她擔心,再疼也會咬牙忍住。尤其是麵對陌生人,她更帶了點倔。可是,他的目光像是帶著無聲的蠱惑,她終於還是低道了聲,“有一點。”
李文簡垂下眼,抬手按在胸口。他的心在胸腔中緩慢而沉重地跳著,他當然知道這個小姑娘有多倔,無論何事都自己生生硬扛,能從她口中說出個“疼”字,應當是極疼的。
他放下手,啞著嗓子喚了聲“牧歸”。
牧歸覺得公子自從前幾日從佛寺中回來,整個人就不對勁,他原本就早慧,如今更有種少年老成的氣質,分明是跟他同歲的少年,卻穩重得不像話。
他豎著耳朵在門外等了好半晌,聽到李文簡喚他,忙推門而入,垂首問:“公子有何吩咐?”
李文簡腦子突突地疼,嗓子眼也乾澀得厲害,他起身對牧歸道:“去請徐大夫過來。”
牧歸忙答應一聲,“噔噔噔”地出了門。李文簡則走到一旁的幾案上取了銅盆,打來溫水給昭蘅洗臉。
溫熱的帕子靠近昭蘅臉龐的瞬間,她詫異地眨了眨眼睛,然後扭頭躲開他的手。李文簡低聲問她:“怎麼了?”
昭蘅小聲說:“公子,我自己來。”
李文簡眉眼低垂,白皙修長的指節握著還冒著熱氣的帕子,骨節微微弓起,怔楞了一瞬,從前再尋常不過的事情,現在已十分不合適。
就在他猶豫的時候,又聽到昭蘅軟而輕的聲音:“我身上臟,彆弄臟了您的手。”
西斜的落日灑在她瘦削的麵容上,泛著金光。
李文簡把帕子蓋在她臉上,挽著袖子一點點擦淨她臉上的汙漬。
她太瘦了,身子骨隻有小小一把,跟筍條一樣纖弱。
洗乾淨臉後,李文簡剛擱下帕子,就聽到昭蘅身上傳來咕咕的叫聲。
他轉頭看向她,昭蘅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李文簡側過臉,發現桌案上的糕點她一塊都沒動過,他問:“餓了嗎?”
昭蘅濃密長睫下那對漂亮的琥珀色眼眸浮現出幾分羞赧,她點點頭說是。
“這裡這麼多糕點,你怎麼不吃?”李文簡問。
昭蘅咽了咽口水,她試探性地看向他:“我能吃嗎?”
“當然能,這些都是給你準備的。”
昭蘅瞥了一眼那桌上擺得滿滿當當的點心,實在不敢相信他的話。她
從小到大見都沒見過這麼好看的點心,更彆說吃了。她正要追問,這個人身子忽然微微前傾,拈了一塊點心送到她唇邊,笑著對她說:“快吃吧。”
昭蘅怔住。
過了片刻她才輕輕咬了一口,香甜的味道在她口中散開。李文簡問:“好吃嗎?”
她的眼睛彎了起來,重重點頭:“嗯!”
她仰起頭看向李文簡:“我從沒有吃過這麼好吃的糕點。”
李文簡笑笑,把視線移到了其他地方。
這樣的話,再多聽一個字,他都覺得心酸不止。
昭蘅吃過糕點,李文簡又給她遞上一盞蜜水,甜絲絲的下肚,什麼不快都一掃而光。她伸舌頭舔了舔嘴角的糕點碎屑,正打算問自己什麼時候能回去,牧歸帶著大夫在門外稟報:“公子。”
李文簡嗯了聲,示意徐大夫進來。
徐大夫進來問了安,開始替昭蘅查看臉上的紅疹。
她臉上的疹子並非尋常皰疹,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了一跳。她臉上這密密麻麻的紅疹分明是中毒。
她的紅疹是毒素擴散,雖不致命,可破皮流膿恐怕有留疤的危險,還有她的脈象,也亂得很。他問了之後,才知道她已經八歲,可她瘦弱得看上去隻有六七歲。
徐大夫替她診過脈後又開了藥才離去。
昭蘅坐在凳子上,抿著唇望了望李文簡。她看到他臉色不好,一雙好看的眼眸冷冷地盯著窗外瞧。
她心裡一個咯噔,有些害怕地抿了抿唇,結結巴巴問:“我能回去了嗎?”
李文簡望了她好一會兒,終於開口,“我們府上三姑娘需要個伴讀,你想留下來嗎?”
昭蘅訝異地看向他,她覺得這個人很奇怪,他把自己抓回來,不打不罵,不僅給自己喂好吃的點心和甜滋滋的蜜水,現在還主動提出留下她。
尤其是……他看自己的眼神很奇怪。
昭蘅想起在戲園前賣花時聽到的戲文,有些有錢人很奇怪,為了煉丹藥長生不老,故意騙來小孩子,剜了他們的心入藥。
他對自己這麼好,是想剜了自己的心入藥嗎?
她警惕又驚恐地看向李文簡,飛快地搖頭。想了想,更加堅定地搖頭。
“不想。”
“為什麼?”
昭蘅看到他眼神黯淡了一瞬,她更加堅定自己的想法,抿了抿唇說:“我不喜歡讀書。”
李文簡挑了挑眼眸。
昭蘅抬眸看了他一眼,他垂下頭,眼睛又闔上了,長長的羽睫在眼瞼投下一小塊陰翳,看著格外失望。
是因為到手的藥引飛了所以失望嗎?
昭蘅低頭摳著指甲:“我想回去了。”
李文簡盯著她局促戒備的動作眉頭緊皺,盯了好一會兒才勸說自己。
不能心急,一個八歲的小孩子,對於未知的生活都是迷茫而恐懼的。他不應該急於求成,著急地將她捆在身邊。
一步步,慢慢來。
他起身摸了摸她的頭頂:“好,等會兒喝了藥我就送你回去。”
昭蘅低垂眼睫摳著手指不做聲。
*
昭蘅臂彎裡挽著一籃子糕點。
那是臨走之前,那個奇怪的人非要塞給她的。她不肯要,他就說抓錯了人,是給她的補償。
她摸不準他想做什麼。
他像個好人。
可是憑空怎麼會掉個大好人在她麵前呢?
奶奶經常說,不勞而獲的東西下麵都藏著個大陷阱。
貪小便宜就會掉進去。
到村口的路有些破爛,即便是寬大的馬車,也是搖搖晃晃得,她知道快到了,小心翼翼地掀起窗簾一角往外看,忽然瞥見村口杏花樹下有道拄拐的身影。
“停車,停車。”她大喊。
車夫聞聲將車停下,正要端小杌子讓她踩著下車,她一隻手挽著糕點,另一隻手撐著車身利落地跳下。
“謝謝你送我回來,我奶奶來接我了。”她朝車夫深深鞠了一躬,轉身朝杏花樹下的人影跑去。
薛氏今日起來精神還不錯,便到鎮上林員外家洗衣裳去了,回來之後聽說跛足大夫是殺人犯。他之所以願意給自己治病,是因為昭蘅在幫他做事。而她現在也被官兵帶走了。
她嚇得兩眼一黑,暈了過去。
醒來後,已是夕陽西下時,她不顧村民的勸阻,要去城中尋人。
才走到村口,就見昭蘅跳下一輛馬車,朝她小跑而來。
“奶奶,您怎麼出來了?”昭蘅一雙漂亮的眼睛瞪圓。
薛氏大駭,忙把她拉在懷中檢查,她著急地問:“你怎麼樣了?他們有沒有打你?”
走路都輕飄飄的昭蘅搖搖頭:“沒有,那個好看的叔叔……”
她頓了頓,才繼續說:“他們說跛足大夫都招了,他是騙我幫他打理藥圃,查清楚我沒有犯事。所以……他們就把我放回來了。”
薛氏看著洗得白白淨淨的昭蘅,確定她沒有受傷,這才鬆了口氣,勉強將心放下。
“奶奶……”昭蘅仰頭看向薛氏,漂亮的眼睛裡盈滿淚水,她哽咽了下,才說:“跛足大夫沒了。”
薛氏欲言又止,她知道阿蘅想說什麼,她這副身子要死不活的,全靠跛足大夫的藥養著。他沒了,她們根本拿不出錢吃藥。
她知道阿蘅為了求跛足大夫給她看病受了多少委屈,那個人脾氣怪得很,還不知如何刁難的她。
她沒想到跛足大夫竟然是來薛家村避禍的殺人犯,慶幸她們這次遇到了講理的官兵,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她真沒用,把這個孩子拖累到了這份上。
薛氏把昭蘅箍在懷裡,摸了摸她乾枯的發頂:“沒事,奶奶現在身體好多了,可以出去賺錢。”
*
是夜月朗星稀,一縷輕煙從破破爛爛的窗戶吹入屋內。
睡得不怎麼安穩的昭蘅眉頭就漸漸散開。
不多時,一道清雋的影子悄無聲息地走入昭蘅的家中。
李文簡在昭蘅的枕下尋到回來前塞給她的藥丸,擰開蓋子掃了一眼,又悄無聲息走到床邊,細瞧她臉上的紅疹。
她果然沒有聽話,乖乖吃那些藥,他一時之間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李文簡取出一枚藥丸塞到她的口中,在床邊坐下,望著熟睡的昭蘅。
他有好多話告訴她,可現在卻不能說。
什麼也不能說。
他用了很長的時間才接受自己重生了這個荒誕的現實。
她什麼都記不得,忘了他們曾經所有美好的回憶。
上蒼讓他回來,是去彌補她幼年時的傷痛,而不是讓她增添新的恐懼。
他抬手摸了摸她的臉,將被子往上提了幾分,掖住四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