罷了。
江雪寒頹然地靠在牆上。
事已至此,再後悔又有什麼意義?從他鬼使神差對商副門主下手的那一刻起,他就沒有退路了。
假如商挽琴知道這一切,一定會嘲笑他、鄙視他……為什麼會在這種時候想起她?或許是因為,他之所以渴望重回高位,也有想讓她另眼相看的緣故。她的目光永遠跟隨門主,假如他成了門主,那麼……
他抬起手,覆蓋住了雙眼。腦海中閃過一幕幕往事,有關於門主的,有關於商挽琴的。他甚至想起了一件很細小的往事,是一年多以前,商挽琴剛來到玉壺春。他是在街上碰見她的,她那會兒男裝打扮,在攤位間看來看去,滿臉好奇和天真,一點看不出後來的驕橫。
他記得,她看了很久,最後掏出銅板,說要買一根糖葫蘆。那副痛下決心的模樣,真不像要買一根便宜的糖葫蘆。
攤主也看得笑,問她是第一次來金陵嗎?得到肯定的回答後,攤主給了她糖葫蘆,又還給她一枚銅板,說招待客人,可以優惠一點。
但攤主年紀大了,手有些抖,不小心把銅板丟在了地上。那銅板在街上“滴溜溜”地滾,停在了他腳邊。他彎下腰,撿起那枚銅板,抬頭時就看見她已經站在麵前,睜著眼睛瞧他。
他將銅板遞過去,說:“給。”
她接過銅板,垂眼看看,忽然對他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感歎說:“金陵真是好人多啊!”
說完,就舉著那串紅燦燦的糖葫蘆,很開心地走了,走路時還帶著點微微的跳躍,像個小孩子。他當時心想,真是個有點奇怪的姑娘,卻不願承認,他被那個笑容晃花了眼,在原地怔愣了好一會兒。
可是,她不記得他。
那天晚上,在玉壺春的主樓裡,他再次看見了她。她站在人群裡,一副謹言慎行、老老實實的樣子,和白天那搖頭晃腦的開心模樣截然不同。他麵上嚴肅,心中卻很想笑,還想:選擇加入玉壺春,看來她的本事和眼光都不錯,那……過會兒去看看她吧。
但門主回來了。他踏入大門,風塵仆仆、帶著疲色,目光卻明亮平靜,如映月的寒潭。那雙眼睛掃過他,掃過一眾玉壺春的弟子,最後竟落在了她身上。
接著,門主笑了。他走過去,說:“是你啊。”
那時,他站在高處,將他們二人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他清清楚楚地看見,那一瞬間,她的表情亮了起來,仿佛被月光照亮。
那一瞬間,他心想:又是這樣。類似的事不止一次,明明是他先遇到的機會、他先遇到的人,最終卻都彙聚在門主身上。
——隻要門主存在一天,這天下人的目光,就隻會落在他身上。
啊。
江雪寒忽然明白了。假如他心中存有芥蒂,假如他心中懷著對門主的嫉妒,假如他確實藏著某種不為人知的怨恨,那麼,就是從那一刻開始。
“……活該。”
他捂住臉,自嘲地喃喃。
不知道過了多久,牢門外傳來了動靜。是……腳步聲?
江雪寒立即看了過去。
“門主……?”
“此時此刻,你想的隻有喬逢雪麼?江公子。”
江雪寒眼神凝住,半晌才道:“溫香。”
循著那道幽涼的聲音,江雪寒眼珠上抬,望見一道縹緲的身影。
長發垂落、容貌淡雅,這的確是溫香。可她麵色青白,身姿縹緲,又分明是一道鬼影。
“溫香,你……”江雪寒吃了一驚。
那女鬼輕笑一聲,穿過欄杆,走到他麵前,幽幽道:“連‘溫香姑娘’也不叫了麼?江公子,你明明說過願意娶我,你真是好生薄情哪。”
江雪寒沉下臉,突然重重一捶地麵,嘶聲道:“來人——!”
他琵琶骨被穿,無法使用法術,隻能這樣呼救。
女鬼不笑了。她冷下臉,青白的麵容顯出可怖來。她彎下腰,用冰冷的手覆蓋在江雪寒的麵容上。
“我的身軀已經被毀了……可也正是因此,我才明白,我還有另一種方法重生。”
她跪坐下來,一部分身軀與他重合,仿佛一團潮濕冰冷的水汽落下,將他包裹。江雪寒感到皮膚刺痛、身軀僵硬。他想躲、想呼喊,卻無能為力,隻能眼睜睜看著她越靠越近,變成臉貼臉的模樣。
“江公子,如果你真心愛慕我,就幫我最後一個忙。”溫香的聲音忽高忽低,仿佛墳頭鬼鈴聲響,“把你的身體給我。”
江雪寒艱難地呼吸著,掙紮道:“不……滾!都是你……害我……”
“我害你?我隻是引出了你心底的念頭而已。江公子,你該學會麵對真實的自己,就像我一樣,所以……”
溫香的雙眼流露怨毒,聲音陡然拉高。
“——把身體給我!快快快快快,不然就來不及了啊啊啊啊啊!!”
江雪寒七竅流出血來,但他咬牙堅持,用微弱的聲音說:“不……!”
“讓我住進去吧!”溫香的聲音突然變得柔和而哀怨,正如從前,“江公子,為何郎心似鐵?你隻需在心裡給我一個小小的地方,存放我這小小的女子,免去我魂飛魄散之苦,給我一個重生的希望……僅僅如此,為何不願?”
江雪寒感到自己的體溫在迅速下降。他幾乎失去了所有知覺,卻還哆嗦著麻木的嘴唇,啞聲道:“不!”
他感到後悔,深切的後悔。
縱然他曾心懷不滿,縱然他曾萌生妄想,但如果不是因為溫香,他絕不會乾出刺殺門主的事!這樣忘恩負義的事,這樣大逆不道的事……他絕不會做!
“我欠你的……已經還了!”江雪寒艱難地說,也是對自己說,“我欠你的命,還給你了……我們兩不相欠……你走……”
他絕不能再被溫香利用……如果這是他能為門主做的最後一件事,如果他能稍微挽回自己的錯誤,那他一定要扛住……
江雪寒打著哆嗦,心意卻愈發堅定。
溫香掃視著他的狀況,暗中咬緊了牙齒。她目前是魂魄,是在身體毀壞前,利用鬼氣逃逸而出的、最後一縷生命力。她原本是想要成為惡鬼的,卻發現自己沒有足夠的力量。要想活下去,她必須找到一個同樣沾染了鬼氣的人,才能順利寄生。
本以為江雪寒是最好的選擇,沒想到他死到臨頭,竟然有所悔悟,變得心意堅定。這麼堅定的一顆心,一點縫隙都沒有,讓她怎麼寄生?
得想辦法撬開一條縫……對了!
女鬼露出一縷詭異的笑容。她捏住江雪寒的雙肩,嘴唇貼在他耳邊,發出了溫柔親切的聲音。
“江公子,告訴你一個秘密。”她帶著笑意,說,“你從來不欠我一條命。因為……”
江雪寒的雙眼倏然睜大,其中的光彩也陡然凝固。
“……最開始救你的那個人,是商挽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