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1 / 2)

對視的時候,時間宛如凝固。風也凝固,楸樹那豔麗的、顫抖的枝葉也凝固。連石燈的光芒也像定住了,一時竟有些刺眼。

她迎著他的目光,沒有躲閃,更沒有回避。接著,她對他笑了。這是一個明白無誤的笑容,笑意一寸寸舒展,像花一寸寸綻放。

她撐起身體,向他靠攏,來到距離很近的地方。離得這麼近,連光也被擠壓出去,隻剩下交織的、溫熱而潮濕的呼吸。

“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移。我的心變不變,要看你的心變不變啊……表兄。”

她更加靠近,將最後一點光芒也擠壓出去。

他的眼睛微微睜大。

蜻蜓點水。

卻終究是點了一點。

*

“你表兄……沒和你一起?”

“沒有,他躲著我呢。”

商挽琴倒好了藥,試了試溫度,確定沒問題後才塞到對方手裡。

商玉蓮坐在床榻邊,一臉愣愣地看著她,手裡捧著藥也不知道喝。若有熟人在場,必定驚呼:眼前這形容枯槁、目光呆滯的女人,哪裡像那明豔威風的商副門主?

可她確實成了這般模樣。

她恍惚地坐著,恍惚地想了一會兒,又夢囈一般地開口。

“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溫香會變成那樣。”

“難道……這就是蘭因會的力量?多麼可怕的力量。引出人心暗藏的貪欲,編織出他們渴望相信的謊言,誘惑他們犯錯。而一個人,無論多聰明、多有本事,一旦這人自己願意相信一件事,就誰都挽回不了。”

她絮絮地念叨,不時咳嗽。

商挽琴輕輕拍她的脊背,為她順氣,又哄她吃藥。

“音音,真乖啊。”商玉蓮朝她笑笑,繼而神情又恍惚起來,喃喃道,“真可怕。其實,我也是現成的例子,是不是?我也是自願被騙的,活該被騙的。溫香她……並不是沒有漏洞,我也知道她心機不淺,可我總覺得她是個好孩子,知道底線在哪裡,我總覺得……”

商挽琴耐心地聽著,不時“嗯嗯嗯”地點頭。

過了會兒,商玉蓮看她一眼,有些慘淡地一笑,忽然道:“音音,我早該告訴你……當初那二百兩銀子,是溫香拿的。”

“我知道。”商挽琴繼續“嗯嗯嗯”。

商玉蓮又念:“小姨冤枉了你,不相信你的辯解,還一味偏袒溫香。甚至在知道真相後,小姨也總覺得,溫香有苦衷,她那麼柔弱、家裡又苦,做什麼都是無可奈何。而你,頑皮又堅強,多擔一些也沒什麼。”

“我知道。”商挽琴仍然點頭。

“現在,我才發現自己錯得離譜……”

“我知道。”商挽琴表示讚同。

商玉蓮望著自己的外甥女,發現她是這樣耐心、平靜又柔和,半點沒有記憶中的頑劣淘氣。那溫柔的模樣,讓她想起早逝的幼妹,想起多少年前的姐妹之間的往事。

她恍惚著,怔怔著,眼眶漸漸紅了,最終淚如雨下。

“音音,音音……是小姨錯了,小姨待你不好,小姨有眼無珠,這才自食惡果!你,你是該恨我的!”

她忽然激動起來。

“我真是又蠢又自以為是……還好你沒出事,還好門主沒出事!不然我死了都沒臉去見姐姐和妹妹!”

“我真是,我真是……”

商玉蓮捂住臉,痛哭失聲。

商挽琴還是輕拍她的背,耐心哄著。她已經知道了商玉蓮的遭遇。

他們離開金陵後不久,那一天,商玉蓮一如既往地來到溫家。她覺得溫香最近精神不大好,有些擔心,去的時候還帶了銀票和補品。

一開始,一切都很正常。溫香接待了她,乖巧地和她聊天,說起家人的時候會用手帕拭淚。商玉蓮看得心疼又生氣,就說要去找溫香的兄長說道說道。

溫香麵露難色,卻還是答應了。她將商玉蓮帶到後麵的房間,自己去敲開門。門內沒有回答,卻飛出一隻瓷杯砸在門上,轉瞬摔碎在地麵。

溫香驚慌道:“阿兄生氣了……”

商玉蓮心頭火氣,抬腿上前,推開門就要和那蠻橫的賭棍計較。開門卻隻見一麵屏風,屏風後有一道人影,看輪廓,是男人坐在輪椅上。

“近來,阿兄愈發畏光,不愛出門,也不愛說話。蓮姨……我們還是不要打擾阿兄了吧?”溫香在她身後解釋,聲音細細的,像是畏懼什麼。

商玉蓮在踏進房門的那一刻,隱隱感覺到了一點不對勁。但聽溫香這麼說,又是那樣的語氣,她太陽穴一跳,就什麼都顧不得,隻管大步往前。

“你給我出來,一個大男人,爛賭敗家,還欺負自己的妹妹,算什麼本事……?”

因為生氣,商玉蓮一把推開了屏風,不想那屏風歪倒下去,正好從男人麵前蹭過。男人原本垂首而坐,被屏風一打,頭就歪向一邊,露出脖子。

商玉蓮一眼看見,男人脖子上是一片腐肉,那腐壞的部分往衣襟裡延伸,赫然是死了不知多少天的模樣!

當時,她的第一反應是擔心溫香。她一手摸長鞭,一手抵住男屍,回頭想讓溫香快些離開、去門中報備。

然而當她回過頭,迎來的卻是當頭一擊。一直藏在屋中的江雪寒,用劍鞘重重擊打在她頭上。她倒在地上,勉強抬頭,朦朧地看見溫香的裙擺。那姑娘走進房間,步伐不疾不徐,隨後用一種略帶嫌棄的口吻說:“不要她的命嗎?斬草不除根,總是個禍害。”

那是商玉蓮對溫香最後的記憶。

此後,她被關在溫家的秘密地牢裡,四肢被綁縛,琵琶骨也被貫穿,還被灌了不少讓人精神恍惚的藥物。她被解救出來時連話都說不出,現在調養了好幾天,也還是糊裡糊塗的。

看著哭泣的商玉蓮,商挽琴第一次發現,印象中潑辣能乾的小姨,其實也隻是個軟弱迷茫的普通人。

“小姨,彆傷心了。”她安慰,“你看,我和表兄都沒事

,你也沒事……這就是很好的運氣了。有人死了,死得徹徹底底,連哭的機會都沒了。”“運氣好……是,確實如此。我沒有死呢。”商玉蓮仍有些恍惚,喃喃著,“相比之下,厲青鋒那孩子真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