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逢雪死了,死在那一回的山頂祭壇。
也正如蘭因會所希冀的那樣,在他聽見真相、痛苦死去的刹那,此生中所有坎坷經曆,統統化為衝天的怨恨,讓他一瞬間化作惡鬼。
他那身為惡鬼的魂魄,抬頭看見了九鼎。他失去了人類的身軀,因此也失去了所有人類的限製,他恢複了視力,擺脫了虛弱,成為連自己都驚詫的強大的惡鬼,強大得……遠超蘭因會的想象。
他奪走了九鼎,也奪走了九鼎中那唯一的願望。
——你想要什麼?
冥冥之中,他聽見了那個聲音。原來惡鬼也能許願?他情不自禁笑起來,笑聲淒厲,回蕩時又殺死了一片蘭因會的弟子,宛如鐮刀輕輕拂過野草。
力量?他已經有了。
天下?可
值得嗎?
他這一生,他這一生……他這一生!念茲在茲⒉_[]⒉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所求為何?他付出了那麼多,又究竟得到了什麼?
不甘,不甘,不甘!
好恨,好恨,好恨!
惡鬼的怨恨滔滔如海,無窮無儘地蔓延。
他大笑,不住大笑,感到自己終於醒悟。
“我這一生,肝膽相照總被當胸一刀,把酒言歡都是沉底的毒藥。百般的付出換來千般的背叛,才知唯有一人真心待我好,她卻也早成了白骨一堆、黃土一抔!”
“英雄豪氣?都是笑話!兢兢業業?都為小人作了嫁衣裳!”
“我的心願,我的心願……!願得來生,再不守孤高俠義,隻懷恨意如沸,手刃一個個白眼狼,叫他們也知我究竟多痛!!!”
——如你所願。
——但是,願望隻有這一次。
他漠然道:“無所謂。”他已經沒什麼可期盼,甚至沒什麼可失去的了。
那就是一切的開始。
他迎來了第二次生命。他重新被困在人類病弱的軀體裡。
按照冥冥中的規則,他雖然能殺死仇人,卻必須一步一步沿著原本的命運前進,直到抵達祭壇,再次打開九鼎。命運的雙重軌道將再次重疊,他也將脫離虛假的人類肉身,重回惡鬼的本質。
也就是現在。
“對不起,音音。”
這個夜晚,為什麼他總在說對不起呢?
“我早已淪為惡鬼,滿心怨恨,忘記還有一個你。後來我總是後悔,當初要是許願讓你複活就好了。”
為什麼後悔的人是他呢?
“你曾讓我好好活下去,然而你比我更值得這句話。”
就不能是兩個人都好好活下去嗎?
“我浪費了那個願望,再沒有第二個了。我也沒有能力像它一樣,逆轉時光或顛倒生死。我隻能用上我所有的力量,無論你有什麼心願,我都一定為你實現。”
重重的鬼氣好像一層層的黑玉,又好像凝固的波濤,或是無儘的樹林。商挽琴站在鬼氣之中,而鬼氣外響著什麼人的呼喚,可她現在沒有半點心思去聽。
她眼裡看的,心裡想的,都隻有那一個人。
“音音,你有什麼樣的願望?”
“……我的願望?”
商挽琴動了。她一直呆呆站在那兒,像個泥雕木塑,現在她終於找回了一點生命力,可以挪動腳步,慢慢靠近他。
“我的願望是……想要你活下去。”
她走上台階。
他始終望著她,略垂著眼眸,像有些悲傷,大體卻平靜。現在他終於不用偽裝,便連眨眼都剩了,那雙記憶中清寒明亮,有時沉著冷靜、有時藏著孩子氣的眼睛,現在宛如一對死氣沉沉的玻璃珠,好像再不會對什麼發生反應。
商挽琴盯著他,提高聲音:“我說我要你活下去!”
他看著她,像一個大人在看不懂事的孩子,有
些無奈,更多是憐愛。
“音音,我已經無法成為人類了。”
“那又怎麼樣?!”商挽琴露出冷漠的表情,“你不是作為惡鬼一直存在嗎?就這樣好了!”
他略略一怔。
商挽琴語速極快:“我不要你實現什麼願望,我也不在乎你是人是鬼,反正你就像現在一樣,還能說話、能笑也能不高興,一直在我身邊就好了!”
喬逢雪凝望著她。
“音音,你會這麼說,是因為心悅我嗎?”他忽然露出一縷微笑,問道。
“你突然說這個乾什麼?”商挽琴踏過最後一級台階,毫無阻礙地來到他麵前,伸手揪住他的衣襟,很凶悍的模樣,“對啊我心悅你,你是我尚未禮成的夫君,你彆想自說自話一堆之後就去死!”
他笑起來,微笑變得燦爛。他握住她的手,皮膚一片冰寒,足以刺骨。
“我真高興,音音,我過去常常想,當你還在我身邊時,你總念著說心悅我,我卻連一次都不曾回應你,甚至總是敷衍你。當我真正想好好回答你時,卻再也沒有機會了。我真想,我真的很想……”
他停下,仿佛要哽咽一聲,但惡鬼哭不出來。
他隻能繼續笑,溫柔地說:“我終於能好好回答你了。我也心悅你,我願意總是護著你,無論有沒有道理,我都願意站在你身邊。”
商挽琴很想罵他。有句話說得好,有人腦袋犯倔、鑽牛角尖還不聽勸的時候,痛罵一頓就好了,痛罵一頓就會醒了,所以她得好好罵他一頓,明明維持原樣就好了,乾嘛整得生離死彆一樣,有什麼意思啊?
她想要罵他,張口時卻發現自己在哭。
她很久沒哭成這樣,眼淚不停地落,鼻子拚命地聳動,想尋找一個說話的空隙,卻無論如何都找不到。她隻是哭,不停地哭。
喬逢雪露出心疼的神色,他起先還給她拭淚,看擦不完,也就不擦了。他將她摟進懷裡,動作小心翼翼的,很快又不斷收緊,最後緊緊將她箍在懷中,像是無聲的一萬個不舍。
可他的話語仍舊平穩,語氣仍舊寧靜,毫不猶豫地說出那個他們都心知肚明的事實。
“音音,你見過哪隻惡鬼,能夠維持生前的理智,甚至記憶?”
“沒有。”
“這是規則,是天道。”
“我之所以還能站在這裡,全靠願望的力量。而今,願望給予我的時光已經耗儘,我的理智也即將潰散。”
“潰散過後,我會是真正的惡鬼,可我不願如此。你也不願如此,對嗎?”
商挽琴搖頭,隻是搖頭,拚命搖頭,卻什麼都說不出。她也緊緊抱著他,好像隻要這樣就能留住他,留住這即將潰散的軀體,也留住那個溫柔的魂魄。他嘴上說著自己如何改變、灰心喪氣、恨意滔滔,可實際上,他不還是很溫柔嗎?
他笑,低頭吻她頭頂。
“許願吧,音音。與其讓這份力量化為惡鬼,為禍世間,不如讓它為你實現願望。
就當是我用這種方式陪著你,永不離開。”
商挽琴還是搖頭。
“音音。”
他的聲音變得嚴厲。
“……你想都彆想!”
商挽琴豁然抬頭。
喬逢雪也因此吃了一驚。他本以為她沉浸在傷心中,消沉地拒絕接受現實,但現在她猛然抬頭,那雙眼睛裡燃燒的卻是無儘的憤怒和瘋狂。這一刻,她竟然真的很像吞天,像李憑風也像李清如,仿佛身軀裡每一寸骨血都燒起來,才燃成那絢麗無儘的癲狂。
“你想都彆想——喬逢雪!你想都彆想!!!”
商挽琴憤怒到了極致,咬牙切齒。
是真的“咬牙切齒”,因為她狠狠撞過來,牙齒狠狠咬在喬逢雪頸間。她那麼用力,頃刻就咬破他的皮膚,吮出發黑的血液和冰寒刺骨的鬼氣。
喬逢雪倏然感受到了什麼,臉色大變,使勁把她抓起來。他毫不在乎身上的傷,卻是狠狠掐住她的肩,喝道:“吐出來!”
“我不。”
商挽琴用力咽下去,抽著嘴角對他笑,故意欠揍討打似的。
“吐出來!!”
“我不!!!”
商挽琴也發狠了,再次撞過去,而喬逢雪也愈發生氣,隻顧阻止她,卻又不敢太用力。兩個人一時在祭壇上扭打起來,像兩個路邊小民吵架鬥毆,打得毫無美感。
“吐出來——你會被鬼氣感染甚至同化!”
“我不我不我就不——你忘了我是蘭因會的鬼人嗎!區區鬼氣罷了,來啊,都來啊!”
“音音……商挽琴你在發什麼瘋!”
仿佛有某種名為“溫柔”的麵具裂開了,從中露出惡鬼猙獰的獠牙。喬逢雪用力瞪著她,眼中也燒起瘋狂的意味,還夾纏著惡鬼天生的惡意。
“對啊我就是發瘋!你不也發瘋嗎?來啊!”商挽琴抓住機會又狠咬了他一口,咯咯笑道,“你不就是怕鬼氣失控嗎?正好!我這輩子最大的本事就是收容鬼氣,一個玉級惡鬼還遠遠不在話下,你又能頂幾隻玉級惡鬼?兩隻?三隻?來啊,正好試試我的極限如何!”
兩個人已經撲在地上,扭打著滾來滾去。四周鬼氣流動,緩緩沒入商挽琴體內。
“……商挽琴你這個瘋子!”
喬逢雪一個翻身,狠命將她壓在身下,罵道:“你賭什麼?賭什麼!什麼不學學人拿命來賭!萬一失敗了你怎麼辦?我怎麼辦?我有多想讓你活下去,你到底懂不懂!”
他一邊這樣說著,雙手卻青筋暴起,幾乎是要掐上商挽琴的脖子。他眼中那癲狂的意味越發嚴重,身後長發無風自動,仿佛一隻巨大的鬼爪。
商挽琴卻更笑得厲害。
“不賭一賭怎麼知道?不賭一賭,我怎麼讓你活下來?你想讓我活,我還想讓你活呢!怎麼你的期望比我的期望重要?你以為你是誰,憑什麼自以為是?我告訴你,我這人偏偏就喜歡什麼都聽我的!”
他們對視片刻。
“哈……哈哈哈……”
青年胸膛振動,漸漸發出笑聲。那笑聲由微而起,愈發瘋狂,很快在四麵八方回響,震得道道鬼氣都在晃動。
“音。音。”
他抓住她的肩,埋下頭,一邊笑一邊咬牙切齒,眼中的神情無限趨近怨恨。
“你為什麼不能乖乖聽我一次?”他怨毒地質問,“我是多麼、多麼、多麼努力地,想要維持你心中那個溫柔完美的表兄形象,你明不明白——究竟明不明白?!”
“哎呀,是這樣嗎?我還以為你本來就是那樣呢,是我誤會了。”商挽琴還是咯咯笑,抱住他的頭,甜甜地親了他一口。
“可你不也誤會我?”她不無得意地說,“你看,你老說我很開心、很快樂,希望我一直開心快樂——我快樂個屁啊!老娘這輩子活得戰戰兢兢,一共就活了二十年,得有十三年都滿懷怨恨!”
喬逢雪愕然一瞬,接著又笑。他乾脆伏下來,臉貼著她,眼神依舊怨毒,聲音卻溫柔異常:“這麼說,我也誤會你了?”
“當然!你說什麼,肝膽相照總被當胸一刀?我不就給了你一刀嗎!我實話告訴你,上輩子我也是蘭因會的走狗,你掉進陷阱必然也是我的手筆!我也是給你當胸一刀的人啊!隻不過最後良心發現罷了!”
商挽琴緊緊摟著他,甜蜜蜜地說:“我多壞,多惡毒啊,比你這隻惡鬼也不差多少呢!你可得用儘一切辦法,好好活下去,才能夠報複我。我也是你的仇人,你怎麼能漏一個呢?”
他撐起身,在極近的距離裡撫摸她的臉頰。
他沒有再發出笑聲,臉上的笑意卻縈繞不退,眼中的鬼氣也愈發濃鬱,宛如烏雲遮蔽了所有天光。
“這麼一想,你說得似乎不錯。音音,你也是我的仇人啊,我為何要偏偏放過你?”他含情脈脈,語氣溫柔得讓人起雞皮疙瘩。
“就是這個道理嘛。”商挽琴笑道。
他更靠近一些,嘴唇在她麵頰上遊移,更加溫柔地說:“這樣也好,我裝得也很累啊,音音,為了當你心中那個聖人般的表兄,我真是費儘心思。其實我看著你和李憑風說話,看見他看你的眼神,看見他死了竟然還能牽動你的心神,真是恨不得將他剁成肉泥,最好也把你殺了,叫你永遠和我在一起,再不能分一丁點心給旁人,你道如何?”
“我覺得也不錯嘛,可以試試。”商挽琴側過頭,在他唇上一吻,笑意流淌如泉水,“所以說,像我們這種惡毒的伴侶,就該同生共死,怎麼能一個裝好人,丟下另一個?”
他沒有再說話。
時間變得異常安靜,他們的對視也異常安靜。
喬逢雪沒有給出任何回答,也不用回答了。
因為他靠過去,吻上她。
在這個親吻中,鬼氣劇烈地顫動。這片凝固的黑海陡然流動、旋轉,急速地朝中心的兩個人湧去——主要是朝商挽琴湧去。
無儘的、濃鬱的鬼氣,源源不絕地進入她的身體。她繃緊肌肉,神情流露痛苦,嘴邊也溢出血跡,卻還是死死抓住喬逢雪,甚至咬住他,不準他離開。
沒人注意到,祭壇邊的芝麻糖,忽然動了一動。它抬起頭,眼神懵懂,卻憑借本能晃了晃腦袋;三根冠羽同時搖動,伴隨一道銀白的光芒。
祭壇之外,青萍真人倏然抬頭。
“……時空之力?”
下一瞬,原本湧動著、蠢蠢欲動著,仿佛要侵入天地四方的鬼氣之海,竟然憑空消失,沒有留下分毫痕跡。
祭壇上方,紅衣的青年緩緩撐起身體。他披散長發,環視四周,似乎茫然了片刻,還低頭看看自己的手,接著,他陡然意識到了什麼,猛然喊出兩個字:
“音音!”
商挽琴倒在祭壇上方,一動不動,隻剩點微弱的呼吸。
而一旁的食鬼鳥,也同樣陷入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