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聽見。他還在往前走,滿臉的麻木與茫然,可他胸膛裡分明又滾著一團嗚咽,在實在忍不住的時候,才斷斷續續溢出來。
……他在哭。
商挽琴意識到了這件事。
她怔怔地停下。
她從沒見過喬逢雪哭。無論是原著的時候,還是剛剛找回的第一世的記憶裡,又或者是這輩子的印象中,她沒有任何關於他流淚的記憶。
這個人就像一座堅固的神像。他會受傷,會失望,會跌倒在地、滿身泥濘,但無論遇到什麼,他從來沒有哭過。他連一滴淚都不曾落下。
可現在,他在止不住地嗚咽。
而他好像根
本沒注意到,自己正在哭。
他隻是往前走,臉上寫滿了“漫無目的”,一步步地在風雪中跋涉。他原本就瘦削,現在更是瘦得脫了形,臉色青白得可怕,踉蹌的步伐好像隨時會摔倒……
他摔倒了。
他倒在厚厚的積雪裡,像不堪重負的青竹終於折斷。
商挽琴嘴唇哆嗦一下,拔腿跑過去。
“喬逢雪!?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她跑過去,伸手想扶他起來,可她的手穿過了他的身體,甚至沒有碰到積雪。商挽琴愣了一下,不信邪地又試了幾次,卻還是這麼個結果。
——她不應該出現在此時此刻,哪怕她出現了,也再不能有所影響。
一次又一次失敗中,她慢慢明白了。上一次,天道容忍了她的作為,而現在,什麼都不可以了。
她應該離開,回到她能夠存在的時空。那裡也有人在等她。她也知道,無論他現在看起來有多狼狽、多虛弱,多麼無限地接近死亡,他也能夠撐過去。畢竟……
畢竟,還有更加淒慘的終點和結局,要等他抵達。
商挽琴應該走。她知道。
但是……
“喬逢雪,喬逢雪!”
“喬逢雪!”
“喬逢雪……”
她隻是蹲在他邊上,固執地一次又一次去拉他,一次又一次叫他的名字。她的聲音先還帶著哭腔,漸漸像擰乾了感情的布條,呆板地重複著。
卻也還是堅持重複。
“……表兄!”
她不是故意這麼喊的。她從來知道,他們根本不是什麼表兄妹,心裡也從沒把他當兄長。
可這一瞬間,她就是莫名叫出了這個稱呼。
而也就在這個瞬間,他的身體忽然一動。
“音……音……?”
他緩緩抬頭,麵上覆著細雪,雙眼使勁眯著,茫然地四下搜尋,像在努力看清什麼。
商挽琴陡然激動起來:“表兄!表兄……表兄你站起來,站起來啊!”
“音音……是你嗎?”
他的聲音沙啞破碎,就像他瘦脫了相的麵容一樣,已經陌生得可怕,簡直像另一個人。可當他微微笑起來時,那如水般的溫柔又完完全全是當初那個人。那個人——那個意氣風發的玉壺春門主,那個篤信自己也篤信人性的天下第一驅鬼人。
商挽琴不知道自己在哭,她隻是覺得自己說話斷斷續續,真是沒有出息,怎麼連幾句鼓勵的話都說不順暢。
“你站起來,表兄,站起來……站起來!”她徒勞地抓著他,嘶聲力竭地喊,“你要活下去!活下去!你答應過我要活下去的——你不能食言!你不能忘記!你要好好活下去啊!!!”
她不知道他能聽見多少。
她隻知道,他側耳傾聽著,久久不動,仿佛真的聽見了什麼。也許真的是聽見了她的聲音,也許,他聽見的隻是他的幻想和回憶。
哪一個都好。哪一個都行。
因為,他喘了兩口氣,竟真的慢慢站起。
“表兄,表兄……”她哽咽著,再不能說什麼,隻是這樣反複叫他。
他更笑,好像真的聽見了似的。
他在地上摸索了一根樹枝,當著手杖,摸索著往前走。一邊走,他一邊笑著說:“對不住,讓你擔心了……你彆怕,我會活下去。”
深一腳淺一腳。踉蹌著。喘息著。不斷咳嗽著。
他真的在往前走。
商挽琴跟在他身邊,死死抓著他的手臂,期望能夠攙扶他。
“彆怕,彆怕……”他虛弱地笑著,神色愈發溫柔,“我讓你看笑話了吧?區區小事,何至於落淚,我真是……”
他咳個不停,鮮血滴在雪地上,斑斑如紅梅綻放。
商挽琴不斷搖頭,不斷喊他。
他走著,她跟著。他喃喃自語,她一直回答。
隔著時空的交界,他們跋涉在同一片風雪中,走向同一個目標。
“音音,你放心,我沒打算放棄……我隻是有些累,一時才喪了氣。”
“我看上去很狼狽吧?比你當初心悅的模樣,是要醜得多了……真怕你不喜。”
“你的珍珠發釵,我始終帶在身邊,可有時我會猶疑,你究竟願不願意如此……畢竟你從不用它,大約並不喜歡。”
“我……”
風雪停下的時候,他也停了下來。
他抬起頭,望著雪後初霽的天空,麵上的微笑漸漸褪去,化為一片怔忪。
“音音……”
“我好想你。”
隻有她,無論何時何地,必定第一個跳出來,蠻不講理又凶悍地維護他。若是她在,像方才那般情形,她必定已經衝出去,怒氣衝衝地將那家人鬨得人仰馬翻,個個揍得滿頭包。
若是她在,起碼他跌倒時,她必定忙不迭地來扶,會氣咻咻地罵幾句,背後卻全是心疼。
若是她在……
喬逢雪笑了,笑出聲,掩住那點哽咽。
“我真是個沒用的男人……其他男人想到心悅之人,都該想如何保護她,我想到你,卻隻想你會如何護著我。”
“我真是一點用沒有,你活著時護不住你,你不在了,我想的還是要你心疼我。”
“我真是……”
“好想再見你一麵啊……”
銀白的光芒,再次蔓延開來。
商挽琴被拽向時空長河,拽向她該去的彼岸。她竭力伸著手,卻仍然無法觸及他的溫度。她唯一能做的,隻有一遍遍告訴他:“會的。”
“我們會再見的。”
“我們一定會再見的。”
“你要堅持下去,你一定要堅持下去。”
“我在未來等你……一直等你。”
光芒陡然大盛。
風雪不再,人影不再,舊日的時空統統不再。
……
不知過了多久,商挽琴慢
慢恢複了意識。
和煦的陽光照在她身上,她嗅到一種乾爽溫暖的味道,那是被褥在陽光下好好晾曬過後特有的味道。她甚至能想起,這種味道其實是某種蟲子被太陽殺死後的屍體焦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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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裡,她莫名有點想笑。
她也真的笑出一聲,同時睜開眼。
她看見陽光、窗戶,看見床邊新鮮的花朵,還有一排小木雕。數一數,一共十二座木雕,從左到右,雕工從笨拙到流暢,最後那個小小的木雕穿著冬日的襖裙,抱著一把彎刀,臉上笑眯眯的,像極了她本人。
商挽琴慢慢起身,聽見窗外有什麼動靜。她推開窗,扒著窗沿看出去,看見一座盛滿陽光、開滿鮮花的庭院。
院子裡有一棵漂亮的烏桕樹,還有許多開著花的矮灌木。一架秋千略略晃蕩著,上麵有一隻沉睡的小鳥,而小鳥動了動,似乎也正蘇醒。
秋千旁邊,有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馬。老馬正低頭吃草,閒適地甩著尾巴。
庭院裡還有一個人。他一身絳紅色長袍,長發半綰,背對窗戶坐著,手裡還雕著什麼,麵前一堆木屑。
忽然,他的動作停下了。
他站起身,慢慢回頭,好像生怕驚擾了什麼。陽光一寸寸照亮他的麵容,點亮那雙清寒明亮的眼睛,宛如將生命一瞬注入。
在她的記憶中,那張臉曾經稚嫩開朗,天真而信誓旦旦地說“絕不會成為灰心喪氣的人”,也曾慘淡枯瘦,卻還要用儘全力微笑,用最溫柔的眼神掩飾最刻骨的傷痛。
現在,這張臉既不稚嫩也不慘淡,不再天真,卻也不再假裝堅強。
商挽琴笑起來。
她伸出手,豎起食指。
“首先,叫姐姐,不準叫老師。”
“其次,不準死,好好活下去,我們一定有再見的一天。”
她笑,不經意哽咽一聲。
“你看,這不就見到了嗎?”
他雙眼豁然睜大。那愕然的目光中,無數情緒旋轉流淌,最終化為一片通明。他明白了什麼,抓住了什麼,於是也笑起來。那雙眼睛溫柔依舊,卻又沾染著無法擺脫的晦暗與癲狂。
他說:“原來始終是你。”
她點頭:“始終是我。”
他又看她片刻,像是想說什麼,又不知該說什麼,最後隻能低頭笑一下,再抬頭時,他已經朝她走過來。
商挽琴趴在窗台上,笑道:“你知不知道,從今往後,你就是我蘊養的惡鬼了?”
他走到她麵前,彎腰看她,含笑道:“是,知道。又如何?”
商挽琴皺皺臉,有點嫌棄他這明知故問的模樣,但轉念一想,他們還有很長的時間,足夠她耐心地磨他。說句真心誠意的話,哪有那麼難。
想到這裡,她重新笑起來,朝他伸出手。
他垂眼看著,目光漸漸寧靜。他握住她的手,一點點扣住她的手指,十指交握。
誰都沒再說話,隻有掌心一點溫度緩緩蔓延,與滿目春光同暖。
如果一個人蘊養了一隻惡鬼,那麼……
——從今往後,我們同生共死,一個休想再拋下另一個,無論去往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