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益反詰完,被一雙鷹眼攫住。
辛益立刻後退一步,垂頭。
“我錯了,我明日就去稟告王妃。”
齊岷收斂慍容,踅身往前。
辛益鬱鬱寡歡,悶頭跟上。
“頭兒,你老實說一句,你當真不怕栽在王妃那兒嗎?”月光如水,辛益酒氣上湧,心裡更藏不住事。
“你見我栽在誰那兒過?”
“可我總感覺……你對王妃不太一樣。”
“哪兒不一樣?”
“你在意她的感受。”
身側人影慢下來,辛益硬著頭皮,不肯撤回這個判斷。
“胡扯。”齊岷否認。
辛益說不清是什麼心情:“好,那就算頭兒沒有,如果王妃賊心不死,仍然要糾纏於你,甚至是當著蕊兒的麵……”
“她不會。”齊岷打斷,語氣莫名有些嚴厲。
辛益抬頭。
月光裡,齊岷目視虛空,不知是想起什麼,重複道:“不會了。”
*
客院幽靜,樹叢深處藏著此起彼伏的蟬聲,齊岷反手關上房門,走至桌前,拿了火折子吹燃,點燃燭燈。
屋舍被昏黃燭光照亮,四下空無一人,齊岷在桌前站了會兒,想起今日下午在這屋裡跟虞歡說的那句話。
那句話在心裡憋了有一陣,齊岷知道虞歡是要體麵的人,所以能忍則忍著,今日是確實是有些忍不住了。
鬨劇便是鬨劇,該收場的時候就該利落收場,不然玩到最後,誰都彆想善終。
虞歡是聰明人,不會不懂這個道理,這一次,該知道收手了。
齊岷斂神,不再細想那些荒唐的結果,低頭倒了一杯茶,舉杯時,眼神倏而一變。
茶杯杯沿上,赫然留著一抹熟悉的唇脂印——唇脂印極厚,形狀完整,色澤嫣紅,明顯是故意印上去的。
腦海裡很快浮現起虞歡坐在桌前,低頭抿唇脂印的模樣,齊岷放下茶杯,胸腔沸熱,眸底雲翻浪湧。
*
次日,又是個天藍雲白、惠風沁人的天氣。
齊岷站在院裡,聽見辛益在屋裡磕磕絆絆地解釋永安寺一行。
大概一盞茶的功夫不到,辛益被攆出來,一臉的怨氣。
“頭兒,請不動,非要請這尊佛上路,還是勞駕您親自出馬吧。”
鳥雀在樹上啁啾,齊岷聽完辛益的抱怨,並不意外,舉步走入虞歡屋裡。
晨光明亮,屋內窗明幾淨,散發著淡淡馨香。齊岷進屋,一眼看見坐在鏡台前的虞歡,衣裙齊整,卻披著頭發,頭發烏黑柔順,且極長,發尾直垂至繡墩下。
春白正握著她一縷青絲,惶恐地梳著。
齊岷沒看那麵能映出虞歡臉龐的銅鏡,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今日有事外出,為安全起見,請王妃隨行。”
虞歡的聲音也很客氣:“指揮使先前不是說,外麵人多眼雜,還是辛府最安全?”
齊岷發現,虞歡心情不太好時便愛叫他“指揮使”。
略一沉默,齊岷道:“東廠餘孽尚未落網,獨留王妃一人在辛府,齊某難以放心。”
虞歡“哦”一聲:“原來是怕東廠人行刺我啊。”
說著,語調更冷:“那前往永安寺裡進香,荒山野嶺,長路漫漫,豈不是更容易被行刺嗎?”
齊岷不慌不忙:“齊某在,自然會保王妃萬無一失。”
虞歡哂笑:“指揮使不會是又想拿我當一次魚餌,釣東廠人上鉤吧?”
屋裡霎時一靜,春白握梳篦的手更抖得厲害了。
齊岷卻並不意外虞歡這樣猜,事實上,他答應跟辛益一塊去永安寺,一大原因的確在於此。
敵在暗,我在明,青州廟會一案後,東廠餘孽銷聲匿跡,想要順藤摸瓜揪出背後的元凶,隻能先給他們再次現身的機會。
於虞歡而言,是有些殘酷,可是前往京城的路途一樣危機重重,早些讓賊人落網,對彼此來說都是解脫。
“東廠人的目的若是取王妃性命,早晚會再次行刺。”
“你說過,危及我性命之事,絕不再做。”
上次在青州驛館,齊岷前來調查情況,走前,說了這樣的一句話。虞歡還記得,他寧可承認自己有錯,承諾自己不再犯錯,也不肯跟她說一聲“抱歉”。
那時候她還想,這男人的脾氣可真傲啊。
齊岷站在鏡台後,目光終於瞥過來,銅鏡裡,虞歡已薄施粉黛,巴掌大的小臉上落著晨輝,更顯得肌膚瓷白,塗著唇脂的嫣唇豐美嬌嫩。
齊岷一下想起昨天夜裡的那抹唇脂印,聲音不自覺微微發啞:“齊某既有承諾,自會踐行。”
“如何踐行?”虞歡抬眸,對上他的眼神。
齊岷沒應。
“時刻守在我身邊,形影相隨,寸步不離,可否?”
銅鏡裡,虞歡眼神明亮如鉤,齊岷心知上當,奈何已無路可退。
“可。”
虞歡盈盈一笑:“春白,再給我梳一次挑心髻。”
“是。”
*
半個時辰後,一支車隊離開辛府,打頭的是一輛雙轅馬車,車外有人騎馬護送,後頭跟著的則是一臉幽怨的辛家兄妹。
辛蕊為著今日之行,特意換了件石榴紅的新裙襖,又為能多跟齊岷獨處,連隨身丫鬟都沒有帶。
本以為啟程路上,能策馬隨行在齊岷身側談天說地,增進感情,誰知道半途殺出來這麼一個程咬金。
辛蕊越想越恨,眼睛瞪得滾圓。
辛益勸:“彆瞪了,瞪掉眼珠子也沒用。”
辛蕊更惱,轉頭:“為什麼非要帶上她?”
辛益不知該如何解釋,糊弄:“王妃是貴客,扔府裡,不合適。”
辛蕊心直口快:“罪不容誅的反賊,算什麼貴客?”
辛益忙先瞄前頭的齊岷一眼,再向辛蕊使眼色。
辛蕊:“??”
辛益壓低聲:“萬歲爺有密旨,務必把燕王妃安然護送回京,王妃是不是反賊,暫且沒有定論。”
“什麼意思?”
“就是字麵上的意思。”
辛蕊心念急轉,突然精神一振,策馬靠近:“二哥的意思是……”
二人交頭接耳起來,辛益間或“嗯”一聲、“對”一句。辛蕊問完以後,豁然開朗:“所以說,我還是很有機會的?”
辛益一臉“廢話”的表情,替她籌謀:“今日上山以後,我會設法支開王妃,讓你有機會跟大人獨處。你切記,大人喜歡端莊賢淑的姑娘,你那辣椒脾氣趁早收起來。”
辛蕊心情愉悅,笑盈盈應:“二哥放心!”
辛益被她笑容一晃眼,皺眉:“還有——”
“?”
“少笑些!”
“?!”辛蕊不解,“齊大哥不喜歡女人笑?”
“嗯。”
辛蕊心說“見鬼”,後想想齊岷那張閻王臉,大概是物以類聚的道理,致使他並不喜歡愛笑的女人,便沒深究,一口答應。
說話間,車隊駛過大街,街頭樓宇鱗次櫛比,酒肆二樓,軒窗大開,一人正憑幾而坐,看著底下經過的車馬。
此人身著藏青色圓領錦袍,左眼處戴著一隻黑色眼罩,軒眉深目,高鼻朱唇,右眼目光炯炯,正是昨日在城門口攔截辛蕊的程家紈絝——程義正。
服侍在其身後的,則是程家扈從。
有人從樓下走來,湊近程義正耳邊,低語道:“少爺,打探過了,辛家人此行的目的地是永安寺。”
程義山手裡握著一隻酒杯,眼盯著辛蕊的背影,再看向齊岷護衛著的那一輛馬車。
“車裡坐著的,可是燕王妃?”
“正是。”
“先派人跟著。”
“是。”
來人走後,一貼身扈從問道:“少爺,接下來咱們要怎麼做?”
“自然是阻止辛六娘跟齊岷單獨相處。”程義正二話不說,交代完這一樁後,才又看向那輛漸行漸遠的馬車。
前些時日,程義正收到表姐劉慈從宮裡寫來的信,信上說萬歲爺有意召燕王妃入宮,初時,程義正還不相信,現在看來,多半是確有其事了。
早就聽聞那燕王妃天姿國色,是萬歲爺多年以來的求而不得,當年如果不是萬歲爺羽翼未豐,這皇後的位置便輪不到劉慈來坐。現在,燕王自儘,燕王妃奉密詔入京,萬歲爺失而複得,日後對燕王妃的寵愛會有多深,可想而知。
屆時,劉慈在萬歲爺心裡的地位可就岌岌可危了。
這些年,為博得萬歲爺的寵愛,劉慈在背地裡流了多少淚,吃了多少苦,程義正再清楚不過。一想到這些眼淚、苦頭都將要付諸東流,程義正胸膛裡便憋了一大股火氣,難以按捺。
“得想個法子,讓燕王妃入不了宮。”
那貼身扈從眼珠一轉,道:“少爺,小的有個一石三鳥之計,或可一用。”
“一石三鳥?”程義正側目。
扈從嘿笑,伸手擋在嘴邊,附耳低語。
*
不多時,眾人出城,沿著開闊的官路朝永安寺所在的雲盤山行去。
登州靠海,四麵就雲盤山這一座綠屏,眼下臨近初秋,天氣晴而不熱,山上古樹參天,景美如畫,前往遊玩的人不在少數。
眾人上山不久,便見有人結伴而行,或是少年人相邀著策馬吹風,或是一家三口坐在騾車上,朝著永安寺的方向前進。
虞歡欣賞著行人們的風采,忽然想起什麼,向窗外的齊岷問道:“一會兒入寺後,我該以何種身份自處?”
在虞歡的潛意識裡,外出遊玩便不該再用燕王妃的身份,不然,玩也是玩不痛快的。
齊岷似沒想過這一茬,一時不語。
虞歡便說:“既然大人要跟我如影隨形,那便同我以夫妻相稱一日,如何?”
齊岷瞥來一眼,回答很快:“不如何。”
虞歡有些不高興:“那你想如何?”
齊岷移開眼,略加沉吟後,道:“兄妹即可。”
上次同逛廟會,他跟虞歡以兄妹相稱過一次。在永安寺,要提防賊人,以兄妹的名義如影相伴,足夠。
“親兄妹嗎?”虞歡在車裡問。
“是。”
“同父同母?”虞歡又確認。
“……是。”
“比我年長三歲?”
“是!”
虞歡勉強同意:“行吧,我的好哥哥。”
齊岷眉目不動,握韁繩的手收緊。
這是虞歡第二次喊他“哥哥”。
辛蕊瞪著眼睛跟在後頭,見得這一幕,雖然不知二人究竟說了什麼,心裡卻冒著火。
辛益再次勸她:“你要不先把眼珠揣兜裡,歇會兒?”
辛蕊扔他一記眼刀。
辛益後背發涼:“你趁早收了這臉色。”
“不是你說的不笑最好?”
“讓你少笑,又不是讓你當怨婦。”
“你……”
二人正拌著嘴,忽聽得前頭一陣哭哭啼啼的聲音,辛蕊循聲看去,隻見前方樹林裡,一位布裙荊釵的少婦正抱著個繈褓嬰孩走來,哭聲正是她母子二人發出來的。
樹林那頭就是永安寺,來往行人眼看少婦如此形容,都不由側目。辛蕊看了一會兒,心裡一個念頭閃過,策馬趕去。
“這位夫人可是遇到了什麼困難?為何哭成這樣?”
辛蕊在那少婦跟前勒住馬,一副關心之態,少婦卻似受驚嚇般,抱著孩子縮了縮肩膀。
辛蕊於是翻身下馬,上前一步,用更柔和的語氣表達關切:“夫人?”
少婦這才忍住眼淚,抬起頭來。
辛蕊驚訝發現少婦個頭比自己還高些,然而人很瘦,雙腮都有些凹陷,更顯得整個人弱不禁風,藏著許多的苦楚。
“奴家今日前來寺裡進香,本想著替家中重病的婆母和我這苦命的孩兒祈福,誰、誰知道……”
說及此處,又抽抽搭搭哭起來。
辛蕊本無多少耐心,但聽得齊岷馬蹄聲近,便溫柔說道:“夫人莫慌,有什麼難處,直說便是。若是能幫得上忙,我定不推辭。”
少婦意外又感激地看辛蕊一眼,低頭把窘境說來。
原來,這少婦家裡慘遭變故,先是丈夫橫死,後是婆母病倒,如今這尚在繈褓的孤兒又感染疾病,整日哭嚎不止。少婦婆母聽聞這雲盤山上有一座極靈驗的永安寺,便硬塞了盤纏給少婦,硬要她前來為家人祈福。少婦拗不過,隻好動身,誰知走到山門前買香火時,發現身上的盤纏早不知何時被扒手順走了。
辛蕊感慨一聲,二話不說從兜裡掏出銀兩來,塞給少婦。
“菩薩再靈,也比不上郎中靠譜,夫人不如拿著這些錢先給家人請個好大夫吧!”
少婦熱淚盈眶,抱著呱呱哭泣的孩子跪下來向辛蕊表達感謝。
辛蕊忙又把人扶起來。
“姑娘大恩大德,奴家沒齒難忘!”
“不必不必……”
“姑娘真乃菩薩轉世!”
“舉手之勞,舉手之勞……”
行完善後,辛蕊感覺自己全身發光,轉頭看見齊岷策馬等在一側,便要笑,想起辛益交代的齊岷不喜歡愛笑之人,忙又板住臉孔,高冷說道:“連個柔弱寡婦的錢都要偷,如此敗類,若給我逮著,非把他扒皮不可!”
說完,便朝齊岷瞄去一眼。
齊岷淡淡道:“走吧。”
辛蕊心口怦動,上馬後,返回辛益身側,驕傲地問:“我剛剛表現如何?”
辛益回想她塞去的那一大錠銀兩,誇:“以後都不用拜菩薩,全拜你得了。”
辛蕊白他一眼,問重點:“齊大哥剛剛是不是一直在看我?”
“你身上一圈佛光呢,怎麼不看?”
“二哥!”
鬨歸鬨,辛蕊心裡美滋滋的,一想到剛才的表現全給齊岷看在眼裡,彆提有多高興。
很快,眾人抵達山門,齊岷下馬,很自然地走至馬車前。隨後,車上走下來一位身形窈窕,氣質嬌憨的美人。
虞歡今日是尋常女郎裝束,頭綰挑心髻,戴著金鑲寶珠葫蘆掩鬢與滿冠,桃眸燦亮,丹唇外朗,襯著一襲櫻草色提花馬麵裙,整個人靈動又矜貴,叫人挪不開目光。
辛蕊看得又是癡迷,又是煩躁,杵在原地半晌不動,被辛益走上來拍了下腦袋。
大清早,寺裡香客還不算多,入寺時,有僧人認出他們,前來迎接。
辛家是登州大戶,辛蕊又是個愛四處玩耍的,僧人自然熟悉;辛益、齊岷三年前都來過永安寺,僧人記得清楚。逐一打過招呼後,僧人看向同齊岷並肩而立的虞歡,眼前一亮:“這位莫非便是齊大人的……”
“家妹,齊歡。”齊岷打斷僧人的猜測,介紹。
眾人皆是一愣,僧人訕笑著見禮,說難怪模樣跟齊岷有些神似,睜著眼睛說瞎話。
辛蕊在一側目定口呆,便要問,被辛益示意噤聲。
僧人領著眾人進寺,辛蕊落在後頭,壓低聲音朝辛益發泄:“她怎麼就變成齊歡了?”
辛益也一肚子疑竇,硬著頭皮解釋:“王妃身份特殊,不方便暴露。反正大人行事,自然有他的考量。”
辛蕊鬱結,瞪著前頭並肩而行的一對璧人,催他:“你趕緊把他倆分開,看著太難受了!”
“我知道!”
走下長廊,便是天王殿,殿前是十丈見方的庭院,院裡擺放著三座大香爐,正有香客在香爐前供奉香火。
僧人領著眾人穿過嫋嫋青煙,來到請香的地方,平安香、求子香、進財香、開智香、增緣香……樣樣俱全。
虞歡看了一圈後,捧起一大柱高香。
齊岷朝功德箱裡扔銀子,聲音清脆動人。
僧人笑容可掬。
辛家兄妹跟著來請香,虞歡捧著那一大柱高香走向庭院中央的大香爐,齊岷跟上,停下來時,看見高香上寫著的“增緣”二字。
“……”
“哥哥能否幫我插一插這柱高香?”香爐太大,而香灰不算很厚,虞歡點燃香後,半晌插不穩,開始向齊岷求助。
齊岷聽著這聲“哥哥”,耳朵發麻。
齊岷不理,虞歡便又喊了一聲,然而對方還是無動於衷。
僧人領著辛家兄妹過來了,虞歡提高音量:“哥哥——”
“在。”
齊岷悶聲應,走過來。
作者有話說:
彆人叫哥哥。
指揮使(糾正):齊岷。
歡歡叫哥哥。
指揮使(口嫌體正直):在。
—
感謝大家支持,24小時內留言送紅包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