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來,陪朕敘敘話吧。”◎
福船艙室裡,軒窗半開,一人身著明黃色華服憑窗而坐,把船外的一幕儘收眼底。
不多時,有人扣響艙門,恭謹道:“萬歲爺,人帶來了。”
那人放下手裡的茶盞,淡淡說了聲“進”。
艙門打開,一抹豔影映入艙室,那人抬眸,眸底似風吹海麵,緩緩漾開柔光。
虞歡今日穿的是一襲茜色折枝花方領半袖對襟衫,肩披鵝黃色紗帔,墮馬髻上插著一支銜珠步搖,膚若凝脂,峨眉淡掃,昳麗奪目的五官因眉眼處的一抹哀愁而愈增顏色,既美豔,又哀戚,僅隻一眼,便已令人心旌神搖。
“歡歡,彆來無恙?”
那人不自覺開口,見虞歡垂低眉眼,半晌無甚反應,不由蹙眉:“你……不記得朕了嗎?”
虞歡上前一步,提裙跪下,平靜道:“罪妾拜見聖上。”
艙室裡一陣沉默,那人聲音冷了幾分:“你抬起頭來。”
虞歡斂著目光,抬起頭。
那人再次道:“朕問你,你不記得朕了嗎?”
一步開外,天子威壓襲來,虞歡凝眸,看清來人的臉,以及和記憶裡緩慢重合的輪廓。
當今聖上年方二十八,和胞弟燕王的俊雅外表不一樣,他天生一副帝王相,龍章鳳姿,方臉直鼻,眉毛和記憶裡一樣粗黑,而今留著美髯,更有常人難及的雍容氣度。
虞歡調整心緒,道:“萬歲爺天人之姿,罪妾不敢忘。”
皇帝眼裡神色稍緩幾分,道:“不必自稱罪妾,燕王一事,與你無關。”
提及燕王,虞歡再次垂眸,默不作聲。
皇帝從她姿態裡看出抵觸,心裡閃過不忍,道:“這些年來,他待你可好?”
虞歡並不撒謊,坦然道:“不好。”
皇帝莫名安心,道:“朕想也是。”
艙裡再次陷入沉默,許多往事浮上心頭,皇帝屈指敲著梨花木扶手,喟歎道:“若是當年你選了朕,便不會是今日這樣的處境了。”
這一聲喟歎裡夾雜太多,似有遺憾,似有埋怨,細聽實在荒唐可笑,虞歡忍不住反詰:“妾身有選擇的權利嗎?”
皇帝收住手指,道:“若你有,你會選朕嗎?”
虞歡一言不發。
皇帝苦笑:“你還是和當年一樣,不會撒謊。”
福船在調頭,並著隔壁那艘廣船一塊往前航行,皇帝微微側目,原本佇立在甲板上的那抹高大身影已不在視野裡。
皇帝按下往事,開始提起另一茬。
“朕在京城裡聽說了一些事,你這趟回京之行,似乎不順利。”皇帝審度的目光掠回來,道,“齊岷向來是精明能乾的,這次可是出了差錯?又或者……為難你了?”
虞歡回京之行不順利的原因是什麼,皇帝心裡清楚,可他現在並不想去深究那些刺客的來源,而是驗證齊岷是否有借著護送之名行苟忤逆之事。
如果那些傳聞是真,他二人確已苟合,虞歡的回答便會是袒護的。
虞歡道:“他若有為難我,萬歲爺會為我做主嗎?”
“當然。”
“那便請萬歲爺替我殺了他吧。”
皇帝神色一震:“你說什麼?!”
虞歡臉色漠然,道:“妾身說,萬歲爺若想替妾身做主,便把齊岷殺了吧。”
皇帝皺眉:“這……從何說起?莫非他……”
“他幾次三番挑釁我,又害我身陷險境,差點喪命在刺客手裡,難道不該死嗎?”虞歡截斷皇帝後麵的猜測,理直氣壯,姿態跋扈。
然則,內心緊張如擂鼓。
皇帝皺緊眉頭,驚疑難定,半晌才道:“他如何挑釁你?又如何害你身陷險境了?”
虞歡手心在冒汗,蜷指收攏,告狀道:“初見那日,他便用暗器劃破了我臉。”
皇帝微震,立刻細看虞歡臉頰。
虞歡接著道:“後來下榻客棧,有賤民辱罵我,我叫他割下那人舌頭為我泄憤,他執意不肯,後來那賤民深夜闖入我屋裡,差點一刀殺了我。”
皇帝神色更驚。
“青州廟會時,他假意陪我上街遊逛,實則是以我做誘餌,想要引燕王舊部周全山上鉤,結果招來的卻是東廠刺客。那天夜裡,我隻差一點便會死在刺客的暗箭下。”
“後來在登州,他為抓獲東廠餘孽立功,故技重施,我被賊人所劫,滾下山坡後,在荒山裡待了一宿。”
皇帝聽及此,難壓震驚,登州一事他是知曉的,也正是這一件事,令他在皇城裡坐立難安,最終決定前來一看究竟。
據那傳聞所言,齊岷、虞歡乃是遇刺後獨處荒郊,暗生情愫,並沒有提及齊岷以虞歡做誘餌一事。
“可朕聽說,他在登州為護著你,受了傷?”
“那不是他活該的嗎?”
皇帝啞然,後麵那句“聽說你們還在雲盤山裡待了一宿”便沒能再問出來。
虞歡分辨著皇帝的表情,顰眉道:“萬歲爺這麼問,是不信我嗎?”
“當然不是,”皇帝立刻否認,又道,“那……觀海園呢?你與他失蹤半個多月,這麼久的時間,你們都去了何處?他可還有……欺負過你?”
皇帝說著,目光定定地注視虞歡。
虞歡呼吸一窒,移開眼,冷道:“他自不量力,想要在觀海園裡把東廠餘孽一網打儘,結果反被人家殺得遍體鱗傷,勒令我救他乘船離開。後來,我們飄至一個漁村,他為避開東廠人的追殺,又硬要我以夫婦名義陪他住下養傷,仗著是我名義上的夫君,對我大呼小叫,頤指氣使……”
說著,虞歡閉上眼睛,恨聲道:“分明就是拿我當賤婢!”
皇帝微愕,見虞歡閉緊雙眼,胸脯起伏,儼然一副隱忍姿態,心裡一下思緒紛亂,本能替齊岷辯解道:“他那人向來粗鄙,從不懂憐香惜玉,那會兒自顧不暇的……”
意識到自己竟在為齊岷開脫後,皇帝戛然收住,頗有些尷尬地抿一抿唇,道:“你……果真這般惱他?”
虞歡睜開雙眼,做出不太滿意的神態,道:“萬歲爺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他這樣對待我,我還不能惱他嗎?”
“自然不是。”皇帝梳理著虞歡所言的一切,半信半疑,保守道,“不過,他畢竟是朕的愛卿,朝中督查大權儘在他一人手裡,諸多重案需得要他告破,歡歡便先看在朕的份上,饒他一回,可行?”
虞歡垂落睫扇,壓著澎湃心潮,漠然不語。
皇帝凝視著她,越看越心動難抑,柔聲喚道:“歡歡。”
虞歡蜷收著的手指一顫。
皇帝拍拍身側,溫柔道:“過來坐會兒,陪朕敘敘話吧。”
*
亥時,黑沉沉的天吞噬大海,辛益從外返回艙室,看見齊岷,神色一黯。
齊岷坐在窗前,目光凝在外麵那一艘福船上,一動不動。
辛益自知齊岷所憂,走上前,道:“頭兒,打聽過了,萬歲爺是從安東衛來的,咱們的下一站便是那兒。”
“何時抵達?”
“最快……明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