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世世不分離。”◎
秋風瑟瑟,夜幕壓境,虞歡坐在鏡台前,用畫眉用的硯棒舀起瓷瓶裡的粉末,捏開左手中指指腹,把那和丹寇一樣紅的粉末藏入指甲裡。
春白在一旁看得新奇,道:“小姐,你舀的這粉末是什麼呀?”
虞歡不語,春白想看看瓷瓶外是否貼有標簽,伸手碰時,虞歡道:“彆碰。”
春白忙收手,訝異於虞歡的態度。
虞歡的手很美,每一根指頭都似蔥根一樣白嫩、纖長,指甲瑩潤似玉,不算很長,每一片皆染成嫣紅色,藏入那些粉末後,更美得令人驚心。
忙完後,虞歡道:“取一隻護甲套給我。”
春白應聲,從妝奩裡取來一隻戧金鏤花護甲套,虞歡接過來,戴在左手中指上。
“幾時了?”
“酉時三刻。”春白看一眼更漏,回答。
宴會是戌時準點開始,虞歡收起那個淡綠瓷瓶放進妝奩裡,起身道:“走吧。”
*
深秋將儘,夜風裡已滲透刺骨的涼意,虞歡走出住所,沿著庭院裡的九曲回廊走向淩波閣。
另一側,齊岷拐過來,隔著渺茫夜色,望見迎麵而來的虞歡。
虞歡今夜身著一襲綠地織金纏枝寶相花緞豎領大袖長襖,頭戴金線梁冠,美豔不可方物,齊岷目光落下來,看見她左手戴著的護甲套。
二人相遇在宴廳大門口,同時駐足,隨行在後的侍從們對視一眼,神色各異。
短暫靜默後,齊岷後退一步,道:“王妃,請。”
虞歡斂目,漠然走入宴廳。
淩波閣共兩層,今晚的筵席擺在一樓正廳,上首是一張黃花梨卷草紋展腿大桌麵,上麵陳設有供以觀賞的彩繪泥塑,底下分兩列擺著數張黃花梨一腿三牙長桌案,案後已有仆從侍立。
虞歡在侍從引領下走至左下首入席,齊岷跟過來,入席對麵的右下首,後麵跟著辛益、威少平等人。
今夜入席者,僅隻五人而已。
虞歡抬頭,看見齊岷的眼睛,他沒有避開,目光在融融燈火裡顯得平靜而堅毅,虞歡想起下午在槐樹後跟他商議的計劃,內心是壓抑的狂瀾。
威少平作為東道主,在跟齊岷、辛益談著安東衛的一些風土人情,齊岷似聽非聽,辛益亦一副心不在焉的神色,目光不時在宴廳裡打量。
威少平很快有所察覺,一臉訕笑,內心跟著煎熬起來,越想越不明白皇帝為何要他伏兵。
不知多久,宴廳外總算傳來內侍的通傳聲,眾人側目,皇帝的一截錦袍極快引入眼簾。
眾人起身,恭迎聖駕,皇帝目光在廳裡一展,掠過虞歡、齊岷,眉間籠上一絲不悅。
“平身。”皇帝語氣頗淡,入座後,看向底下的虞歡,喚道,“歡歡。”
虞歡抬頭。
皇帝微微一笑,示意身側,道:“坐朕身邊來。”
崔吉業很有眼色,立刻讓侍從搬座椅,虞歡起身行至皇帝身邊,挨著他坐了。皇帝唇角上揚,伸手在她左手上捏了捏,目光才又掠向齊岷。
齊岷默然坐著,並沒朝這邊看,臉上似無一絲情緒。
皇帝心裡冷哂,宣布開席。
廳外侍女魚貫而入,呈上三湯五割,皇帝趁這當口向虞歡道:“朕還想著說,去接你以後一塊過來,結果撲了個空。”
虞歡道:“萬歲爺的宴席,我不敢犯懶,所以提前來了。”
皇帝道:“不是說了,不許再叫萬歲爺。”
虞歡唇角一翹,喚道:“子斐哥哥。”
皇帝眸亮,再一次轉頭去看齊岷,齊岷拿起茶盅,揭開茶蓋,抬腕飲下。
皇帝心知齊岷已動怒,喝茶不過是掩飾,心裡彌漫開快感,思及稍後的行動,更感痛快興奮。
田興壬已在宴廳外待命,待時機成熟,便會進來請齊岷上鉤。安東衛衛所裡的一大半精銳皆已埋伏在園林前,他就不信,今晚齊岷還能善終。
本來,這天底下就沒有什麼是不屬於他的,他既要虞歡,虞歡便注定是他的囊中之物,齊岷敢染指,就要做好被嚴懲的準備。
所以,今日的結果,不過是齊岷自不量力,咎由自取罷了。
筵席上很快擺滿各色珍饈、美酒,威少平先倒滿一杯酒,朝著上首笑道:“難得萬歲爺駕臨鄙地,福澤百姓,微臣先敬萬歲爺一杯!若有招待不周之處,還望萬歲爺海涵!”
皇帝斂神,淡淡一笑:“安東衛是乃魯東軍事要衝,這平山島更是塊福地,朕這次來,不算虛行。至於愛卿的接待,處處都甚合朕心,就不必自謙了。”
威少平嗬笑,舉起酒杯一飲而儘,坐下後,卻在思量“福地”“不算虛行”等詞,越發感覺伏兵一事非同小可,心裡七上八下。
“齊大人,”威少平又倒滿一杯酒,看向對麵坐著的齊岷,賠笑道,“這一杯下官敬您,您是萬歲爺的得力乾將,鋤奸賊、拔東廠,勞苦功高,威名遠揚,今日能與大人共飲,下官三生有幸!”
齊岷仍是那一副淡然神色,舉起酒杯稍一示意後,飲儘。
威少平橫豎看不出什麼蹊蹺,喝完酒後,整個人更如坐針氈。
皇帝瞅著這一幕,大概是從未感覺“得力乾將”這一詞有這般刺耳,唇角扯起一抹冷笑,待齊岷放下酒杯,刻意朝虞歡道:“歡歡,給朕倒酒。”
虞歡垂眸,睫扇掩住眸底厭惡,拿起酒壺。
“威卿所言不錯,齊岷的確是朕的得力乾將,這次若非他眼疾手快,拿下反賊燕王,朕和歡歡也難有今日的團聚。”皇帝接過虞歡手裡的酒杯,看向齊岷,“齊卿,這一杯,朕便敬你吧。”
齊岷放在酒杯上的手指收攏,放開後,拿起酒壺滿上一杯,道:“為萬歲爺分憂,乃臣分內之責。”
皇帝盯著他,哂道:“看看你這性子,就不能說些吉利話,祝朕和歡歡恩愛不疑,白頭偕老?”
齊岷舉著酒杯,目光對上皇帝笑裡藏刀的眼,道:“臣祝萬歲爺和王妃得償所願。”
皇帝沒能從他口裡逼出想要聽的話,心裡冷笑,飲完酒後,接著道:“說起來,上回朕跟你提的賜婚一事,你考慮得如何了?”
齊岷放下酒杯,淡漠道:“近日事忙,未曾考慮。”
“什麼事情,能忙得你連終身大事都顧不上?”
“緝查東廠要犯,田興壬。”
席中氛圍頓時一變,皇帝笑意微僵,稍許道:“緝拿這惡賊固然重要,但也不該把終身大事都拋之腦後。”
齊岷道:“田興壬派人擄掠登州無辜稚童,以酷刑殘害其身,臣每每想起,切齒拊心,此案一日不告破,恐無心思考成家一事。”
“那些孩子朕都已經下旨安撫,能夠入宮,也是他們的福分,你就不必如此心焦了。”皇帝興致寥寥,不再想就田興壬一事漫談,威少平察言觀色,見皇帝似有不快,忙派人請來歌姬、舞姬獻藝。
宴廳裡一時歌舞升平,辛益坐在齊岷身邊,一顆心越發不得安寧,皇帝今晚的態度已然很明顯,裡裡外外都是在找齊岷的茬,甚至多次用虞歡來刺激齊岷,待齊岷提及田興壬,則話裡話外皆是回避,就連對那十二個被殘害的稚童都視若無睹。
當初扳倒東廠,明明是皇帝的決定,如今又為何處處偏袒僅剩的一名東廠餘孽,甚至私下聯絡?
聯係今日的諸多細節,辛益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
席前緩歌縵舞,彩袖飛得人眼花,便在辛益心煩時,一人忽然從宴廳外來,行至威少平身旁,俯身向他低語著什麼。
辛益看見此人,悚然色變,拿起一杯酒,借著敬酒的姿勢向齊岷低聲道:“頭兒,威家小廝。”
齊岷舉杯和辛益一碰,展眼往前,見那小廝身著青黑色直綴,頭戴小帽,果然二十多歲,相貌平平,身長七尺。
不知那小廝說了什麼,威少平忽然神色一變,起身向皇帝道:“啟稟萬歲爺,衛所布防似有情況,容微臣去看看便回!”
皇帝不多問,淡淡道:“去吧。”
威少平顯然很是惶恐,離席後,跟著那小廝闊步離開。
辛益心如擂鼓,越看越感覺那小廝就是田興壬所扮,借著席上歌舞聲向齊岷請示道:“頭兒,可要我跟上去?”
“不用,”齊岷拿起酒杯,低聲回,“峰兒在盯著的。”
辛益心裡鬆一口氣,舉杯同他一碰。
皇帝見他二人在底下不斷交頭接耳,心裡多少有點擔憂,低咳一聲,道:“辛千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