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九章
就在葉老將軍去世的當晚, 葉老太太也走了。
那天晚上她說累了,去靈堂看了老將軍最後一眼,葉蘇扶她回房間休息。
老太太的精神頭看起來還不錯, 拉著她說了好一會兒話,說以前說現在說將來, 把她和老將軍的過往都回憶了一遍,她不是名門閨秀, 隻是偏遠縣城老秀才家裡的小姑娘, 不過她從小不愛讀書, 偏愛舞刀弄棒,匈奴打到他們那裡的時候,她抄起長槍就衝, 也是那會兒認識了駕馬而來的葉將軍……
她說起來眼裡滿滿都是笑,末了又看著葉蘇好一會兒, 說:“蘇蘇, 我們錯了, 隻能認,但人是要往前看的, 活著, 活著才有機會去彌補,去贖罪……”
“……但那些事也不是你的錯, 你一個小姑娘,懂什麼呢,該忘的就忘了吧。”
原主忘不了,也不可能忘,因為她識人不明,害死了那麼多人, 就算她也是受害者,可她還是忘不了是她引狼入室,才給雲城帶來滅頂之災,她死一萬次也難贖其罪。
她握住來太太的手,道:“奶奶放心,我會實現爹娘和爺爺願望,讓邊關無戰事,國泰民安,海晏河清。”
老太太瞪大眼睛,她年輕那會兒本就不是循規蹈矩的女子,老了也沒有“女人能有什麼本事”的思想,她哈哈大笑,看著葉蘇說:“好好好,有誌氣,不愧是我金枝的好孫女!”
葉蘇聽著老太太說的興致勃勃,笑起來也很開心的樣子,可惜即便如此,她身上卻出現了將死之人的暮氣,她沉默片刻,讓服侍老太太的麽麽去將在前麵主持葬禮的葉劍叫了過來,他陪了奶奶一夜,直到第二天一早,他見奶奶沒有像往常那樣早早醒來,才發現奶奶已經走了。
葉老將軍夫婦倆人相繼去世,當今聖上念在老將軍保家衛國有功,恢複了他國公和老太太一品誥命夫人的身份,。
這次和葉家倆老一同下葬的,還有一個骨灰盒。
葉劍驚訝道:“這是……”
他想到什麼,眼眶咻的紅了,他知道匈奴人的殘暴,屠城之後連個全屍都沒留下,竟然用了挫骨揚灰這等惡毒手段,可惜他那會兒在流放的路上,根本無能為力。
葉蘇道:“是趙叔找到了他們,給了他們最後的安生之所。”原主那會兒也被關在地牢,被挑斷四肢廢了武功,也是有心無力。
葉劍立刻轉身,再次對著趙叔彎腰行禮,趙叔趕緊將人扶了起來,他這些年雖然很想上戰場殺敵,但是葉蘇隻放心把馬家堡交給他管理,所以他這幾年一直安守後方,為葉蘇提供糧草兵馬,也是葉蘇最最堅實後盾。
這些骨灰是趙叔和人搶回來的,當初呼延雪讓把葉家四口的屍體掛在牆頭示眾,趙叔好幾次帶著人去搶屍體,可惜都無功而返,直到呼延雪終於覺得夠了,才讓人將屍體直接拖去燒了,他們也隻搶救到這一點骨灰。
呼延雪是知道屍體堆裡不處理容易引發瘟疫的,所以讓匈奴士兵直接將將士和百姓的屍體拖去火化,一把火燒了乾乾淨淨,病沒了,還不浪費人力空間,簡直一舉兩得。
所以不僅是葉家四口的骨灰,趙叔撿了好多好多骨灰,全都被他裝在幾個陶瓷壇子裡,條件特殊,沒有木棺,隻能立了個簡單的墓碑下葬。
直到後來葉蘇帶著兵馬殺回雲城,才為他們修了一個像樣的墓碑,後來葉蘇平定匈奴,葉家不僅被赦免,當今也下旨承認他們的功績,並且下發了撫慰金,隻是他們的骨灰和雲城百姓的骨灰混在一起,最後在雲城修了一座烈士陵,建了一座同胞遇難紀念碑。
不僅是當初死掉的戰士和百姓,後來這三年來陸續死去的士兵又何其多,葉蘇讓人將其屍體送回故鄉,送去撫恤金,她把他們名字都寫在邊境那塊巨大的紀念碑上,她在上麵留了一層精神力,讓他們不會在飄搖風雨中消失在曆史的長河裡。
下葬第二天,葉蘇就受詔上朝,大周第一次有女將軍上朝聽政,這絕對是破天荒的頭一朝,她一路上迎接了不少奇異打量的目光,不過她麵不改色,直接坐著輪椅出現在早朝上。
丞相一派就葉蘇這造型就在皇上麵前陰陽了兩句,然後又說葉蘇既然身體如此病弱,就將三軍兵權交回吧,畢竟這會兒也沒仗可打了,葉將軍可以安心養病,安心享福了。
葉蘇早就猜到有此一遭,卸磨殺驢嘛,老套路了。
她自然不可能同意了,然後扔出一堆關於賑災物資去了哪裡的文件資料,比如某地水患,朝廷撥款10萬兩白銀,但是用到受災百姓身上的,竟然隻有區區一萬兩,另外九萬兩去了哪裡?
這還不是這一年的,是近十年來的所有救災款項問題,一條條羅列的極其清楚,看得丞相一派臉都綠了。
“想來是盜匪猖獗,才會搶走賑災款,我們可以把外麵的敵人打得俯首稱臣,我們內部自己的敵人,更不能放過!”
然後葉蘇就請旨剿匪。
大臣們無語,你彆忘了你自己就是土匪出身,馬家堡就是你的土匪窩,你還剿匪?先把自己剿了吧!
而且這些賑災糧是土匪搶的嗎?怎麼可能是被土匪搶的,果然是武將隻有蠻力不會腦子。
不過當今皇帝不僅心慈手軟,耳根子也軟,他是想做個明君的,可惜沒有明君的本事,很容易被身邊人煽動蠱惑,人家說是好的,多說兩句,他也就信了,他本身並沒有明辨是非真相的能力。
也因為如此,葉蘇相信當今皇帝是個想要百姓過得好的皇帝,所以這會兒他聽聞每次發出去的賑災款竟然都消失了大半,當即震怒,嚇的大臣們跪了一地,山呼聖上息怒,聖上沒有息怒,生氣的命令葉蘇一定要辦好此事,一定要殺了那些土匪!
然後葉蘇就開始搞事了,土匪是沒抓到,貪墨災款的貪官倒是被抓了一批又一批,偏偏她手握兵權,查到一個就帶著兵馬大張旗鼓的去抓人,直接下到大牢,一點情麵都不講。
眼看著朝堂上人心惶惶,參葉蘇的本子越來越多,旁敲側擊的說葉蘇功高震主,恐有不臣之心等等,奈何葉蘇每次抓人又都證據確鑿,還有二皇子在皇帝耳邊為葉蘇說好話,所以當今的心沒有被蠱惑偏到丞相一派去。
於是葉蘇的殺神名聲從戰場傳到了朝堂,她六親不認,殺伐果決,大臣們看到她都能後背一寒。
丞相一派特彆想搞垮葉蘇,然後發現葉蘇軍權在手,然而當今皇上這時候特彆喜歡葉將軍,葉將軍雖然行事狠辣不近人情,但他空虛的國庫得到了充盈啊,天知道他當皇帝都摳摳搜搜的,他已經打算用這些錢再給自己修建一座行宮了,之前的都看膩了。大臣們無語,想來想去,就想到了一個餿主意。
女人嘛,就該相夫教子,再怎麼建功立業,最後還是要回歸家庭的。
於是乎,終於想起來給葉蘇議親了。
其實當初想娶葉蘇的皇子也不少,畢竟娶了葉蘇就代表背後有了葉將軍的支持,對他們爭奪皇位是一大助力,誰不想拉攏大將軍到自己陣營?
皇帝還幾次想給葉蘇賜婚,都被葉蘇給拒絕了,反正無論說什麼她都直接拒絕。
然後皇帝就讓他們自己看著辦,
太常家的立刻就著了媒人來說親,葉劍聽說這事兒之後十分生氣,他原本和這位王公子的關係還不錯,都是文人,所以經常在一起吟詩作賦,但是後來葉家出事,這位王公子不僅避他如蛇蠍,還公然嘲笑葉家,他不求能共苦,也不怪他明哲保身之舉,他隻希望這人好歹有點自知之明,彆來他麵前賣弄。
現在還想娶他妹妹?簡直此人說夢。
他直接打發了上門的媒人,然後又接二連三的,將軍府的門檻都快被踏破了。
然後這位王公子就舞到了葉蘇麵前,葉蘇原本打著大軍在搞事,她每天都在抄家,不是在抄家就是在抄家的路上,整個京都聞風喪膽,她不僅抄家,還去之前營救呼延雪的江湖門派裡打秋風,而這邊她操縱的傀儡二皇子在朝堂經營周旋,朝堂上不止是丞相一家獨大,而是有了二皇子一黨與其分庭抗禮。
葉蘇這些年雖然在邊關,但也多多少少了解過大周朝堂的政局,而且這幾年下來,葉蘇不僅讓馬家堡向各地農戶賣良種,還讓他們向各地傳送耕種技術,雖然也礙於土地貧瘠等各方麵的因素,但也讓大周糧食畝產相較於之前增加了三百不止,大大緩解了百姓的饑荒問題。
葉蘇就在抄家的時候,王公子來了。
這位王公子確實生得儒雅清秀,一身白衣,手拿折扇,文人風骨鋪麵而來,就是表情過於油膩:“四娘,五年前一彆,好久不見了。”
“你看今日天氣甚好,我們不如去城外踏青,我知道一家小店,裡麵的野味甚是鮮美。”
王公子刷的打開折扇,搖起了折扇。
周圍的將士們轉了轉眼珠,看看他,又看看他們的葉將軍:……
王公子等了又等,等到他都感覺到尷尬了,那位坐在輪椅上,背對著的素衣女子終於回頭看來,那一眼,他仿佛看到平靜湖麵上掀起了驚濤駭浪,他搖著折扇的手一僵,笑容也僵在臉上,這種久經沙場的殺伐之氣,他在曾經的葉將軍身上見到過,當時他尚且年幼,直接被嚇哭了。
如今,他竟然在一個小女娘身上看到了同樣的氣息。
他終於想起,眼前這個四肢殘廢的女娘並非普通的女娘,而是率領二十萬大軍把呼延單於踩在腳底下的女娘。
葉蘇看著他:“你是?”
王公子又自信起來:“……我是王太常的兒子王見明。”
她神情淡淡:“哦,等你有了自己的名字,再來找我吧。”
王公子:……
他臉色刷的漲紅起來,張了張嘴想說什麼,但是素衣女子已經轉過頭去,不再看他,仿佛剛才那一句搭話,隻是她繁忙公事中的一個甚不起眼的小插曲,就這轉頭的功夫,他已經消失在她的腦海中。
王公子無語,王公子很生氣,王公子在黑甲將士的注視下,隻能憋著漲紅的臉,生氣的走了……
葉蘇也發現了,最近出現在她麵前的公子特彆多,就連她坐馬車上下朝,都會有人不小心撞到她的馬車上,又或是不知道哪裡飄來的各種各樣的琴音笛聲,更甚至還有人在她出現的地方吟詩作賦。
葉蘇:“……”
這些人為了讓她回歸家庭真是無所不用其極,就差直接把男人送她床上了——也隻是因為將軍府固若金湯,他們想送都送不來。
再有葉劍每次都堅定不移的拒絕每一個媒人,他們急得不行。
於是,葉蘇又收到了不少同僚送來的邀請函,今天請她去那個樓裡聚聚,明天叫她到這個坊裡會會,總之,就是想拉她下馬。
葉蘇還真去過一次,她被八爪魚統統推到上首,反正所有人都認為她內力高深,用內力推動輪椅也沒什麼奇怪,而且一直以來都是八爪魚統統在給她推輪椅,她看著這些人明明對她不滿卻又儘可能的和她親近,敬了幾杯酒後,又說要獻給她一份寶貝,“葉將軍巾幗不讓須眉,我們知道葉將軍為大周做的犧牲……”一邊說一邊看葉蘇耷拉著得四肢,她隻動了右手,端起一盞酒,小口喝著,同僚們看她神情冷冷淡淡,又說:
“所以我們為將軍準備了一份寶貝,一個能讓你忘卻一切煩惱和痛苦的寶貝!”那人拍了拍手掌,一個穿著青衫的美麗男子走了進來,他跪坐到葉蘇腳邊,看似柔若無骨,卻又透出一種清冷倔強的氣質,而送到葉蘇麵前的,竟然是五石散。
這玩意兒雖然前朝就開始禁止了,但一些顯貴人家私下裡沒少吸食,而且一旦上癮就很難戒掉,很傷人的身體,葉蘇一個殘疾人,一旦染上這東西,隻會死的更快。
身邊的同僚們也都吸食起來,還一邊給葉蘇說這東西的好處雲雲,葉蘇手指捏著那五石散,笑了聲,然後在眾人期待的目光中高聲說:“來人!”
隻見十幾個穿著黑色甲胄的將士拿著刀齊刷刷衝進了屋,葉蘇道:“身為朝廷命卻吸食禁藥,如此藐視國家法度,關進大牢,按律懲戒,以儆效尤!”
同僚們:“???”
不是……你這什麼意思?他們吸吸怎麼了,當今聖上私下裡都在吸,他們吸吸有什麼問題嗎?這就下牢了?!
反正葉蘇不聽他們的任何狡辯,氣得幾人高喊:“莽夫!你這個莽夫!你會招報應的——”
“你這樣的女子,將來如何嫁為人夫?又有哪個男人敢娶你?”
“葉將軍!你這樣凶殘惡毒,你的父兄泉下有知,定會後悔有你這樣的妹妹!”
“葉將軍,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非要鬨得如此不堪嗎?”
“不就吸個五石散,至於嗎?”
“……”
葉蘇這段時間聽了不少辱罵她的話,更惡毒的都有,畢竟她是去抄家的,斷了彆人的榮華富貴,哪裡有人會給她好臉色?
不過她不在乎,她也懶得和這些人爭論是非對錯,就比如在所有人都吃米飯,突然有一個人跳出來說不準吃米飯了,那麼所有人都會認為這個人有毛病,葉蘇現在就是有毛病的這個人。
要知道,前朝那些有名的文人名士,哪個不吸食五石散,那會兒就流行這個。
那幾個人被帶走了,葉蘇也準備離開,身邊的青衣男子卻突然伸手,緊緊的抓住葉蘇的裙擺,仰起頭,用那張絕美的臉龐看著她緊張的說:“將軍,可否帶我離開?”
葉蘇看著他,道:“你不怕我?”
“將軍擊敗匈奴,挽救數萬百姓,將軍是英雄,我為何會怕?我隻會敬重將軍!”
“……”惡寒到了。
青衣男子隻見容顏素白清麗的少女輕輕笑了一下,那張臉便化做骷髏,他頓時嚇得一屁股跌坐在地,滿臉震驚,等他再一眨眼,她又恢複了“人”的模樣。
她居高臨下的睨著他,聲音平淡:“我不管你們有何來意,最好安分守己,否則我有的是辦法讓你們生不如死,明白嗎?”
青衣男子隻能木楞的點頭,一個多餘的字都不敢說,然後眼睜睜看著麻衣素服的少女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