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025(一更)(2 / 2)

在城頭因為此方行軍的動靜而出現的人影,因為從她所在之處看去著實是有些距離,顯得格外模糊。

城上之人自然也不可能看到在此方的營寨之中會有這樣一雙洞徹全局的眼睛,正在牢牢地鎖定著他的位置。

在城上的張梁這裡看到的,隻是一行整軍齊備,行動之間秩序井然的隊伍推進到了城下,正在距離城牆一射之地的距離停了下來。

鄒靖若要當個將帥大約還不夠資格,但作為一個能於討賊之中建功的校尉,在整頓軍務上他卻是絕對合格的。

在隊伍前行的腳步停住的時候,當即隨著他的號令變陣成了對峙曲周城守備的姿態。

做完這一切,他看向了城頭的方向。

自他們

前來冀州,鄒靖於周遭的巡邏任務中與黃巾的小股隊伍交手次數不少,卻還是第一次與曲周城處在這樣近的距離之中。

他下意識地想要摸一摸自己的胡須,做出一番氣定神閒的姿態,卻陡然發覺,自己其實是不該做這樣的動作的,誰讓他已經沒有胡子了,便倉促將手給收了回來。

好在他這個出於直覺的動作並沒有讓城頭上的張梁察覺到異常,誰讓這會兒張梁的注意力都已經儘數集中到了典韋的身上。

此前遠望這喬字旗杆的時候,他已覺此物比起一般的牙門旗還要高大幾分,現在近距離看起來更是如此,可這樣頂多放在營中作為標杆的旗幟,竟被典韋一手舉起。

他動作中的輕巧愜意,讓他看起來不像是舉著巨木旗幟,反而像是舉著根細杆,甚至在停駐於城下的時候,也沒見他將此物鬆手放下來。

張梁不覺眼皮一跳。

這等虎士,讓他手中扛著的這帥旗,再如何在旗杆材質上有些粗糙,也仿佛憑空增添了一股氣勢。

要他看來,倘若這就是此番來襲的援軍的水平,那他這城也大可不必守了。

好在後方跟從的軍士雖然勉強可以稱得上一句令行禁止,卻也不過是跟他此前交手的盧植部從一個水平而已。

而這領頭之人更是少了幾分氣勢,在他看來比之盧植差得太遠。

領頭之人……

張梁的目光終於轉移到鄒靖身上的時候,對方已經完全克製住了自己想要去觸摸胡須的本能反應,於是他看到的正是鄒靖這張麵白無須的臉。

城上城下一射之地的距離注定讓張梁不可能看清,在鄒靖的臉上還有那麼點藝術加工的成分。

他隻見到鄒靖伸手一指,這抬旗的壯士便一把將手中的旗幟砸在了地上,幾乎將地麵砸出個深坑來,而後便是一聲中氣十足,足以讓城上之人聽得清清楚楚的高喝:

“黃巾逆賊可敢下城一戰!”

張梁簡直要被城下之人的表現給逗樂了。

此人勇武,他們所帶的軍士看起來也並非庸才,偏偏上來便說了一句最不該發生在守城與攻城雙方之間出現的話。

他張梁坐守堅城,為何要跟城下之人來個犧牲了自己優勢的公平作戰?

若是城下鬥將便可將戰事分出個勝負來,那麼他們兄弟為何還要以太平道之名號召如此之多的黃巾兵卒,也在各縣各州行攻城略地之事?

這也未免太過可笑了。

他甚至留意到了在他們統率的兵卒之中都有撇開頭去,仿佛對眼前景象不忍直視的,更不必說是他這方的城頭守軍,都覺得對方說的像是個笑話。

若非是頭一遭進行統兵的人,大概做不出這等蠢事。

但新官上任,還是沒什麼經驗的新官,對張梁來說反而是件天大的好事。

打仗可不是那些個話本裡隨意描繪的過家家舉動!

不過……

對方在經驗上的匱乏,無疑是給了他得以確認此番援軍身份的好機會。

他當即按著城牆喝問道:“城下何人,報上名來。”

那白麵統帥張了張口,卻因為兩方之間的距離並未讓張梁聽清他在說什麼,倒是見他在意識到聲音太小後伸手一指,再一次由那巨力壯士高喝回道:“督軍身份貴重,豈容你等知曉,我乃喬將軍麾下陳留典韋是也!”

陳留典韋?

這名字沒聽過。

倒是他話中的另一個信息,讓張梁很難不格外留意。

督軍和喬將軍在這自稱名為典韋的力士口中,儼然是兩個不同的人。

其中一個大約是那帥旗的歸屬者,此刻並沒有出現在這裡,讓張梁無從確認,他此前關於此人或許是喬瑁的猜測到底是

否正確。

而另一個,正是這白麵無須的領頭人!

督軍這個身份不常見,也多少有些敏感,再加上此人這表現於外的特征……

張梁心中大致有了個猜測。

黃巾起義所宣揚的太平道,在洛陽京師之中也有不少信奉之人,在勢力的滲透能力上,其他宗教都得對其本事甘拜下風。

更可怕的是,就連劉宏身邊的宦官裡都有信奉此道的,比如說中常侍封諝和徐奉。

有這樣的眼線在,張梁雖沒跟他們正式見過麵,卻足以從與他們接觸的黃巾高層傳遞回來的消息裡,得到不少宮中的情報,還是極有可能都沒在洛陽官場中傳開的那種。

比如說,據他所知,在宮中的常侍之中有一人被漢帝劉宏稱為“壯健而有武略”,名為蹇碩。

更有風聞,漢帝近年間有意組建一支特殊的軍隊,近距離庇護洛陽城,且直屬於劉宏本人所掌控,因劉宏對蹇碩的欣賞,他還曾在閒談間指名要讓此人在其中擔任要職。

這到底是劉宏重視閹黨到了更加不可救藥的地步,還是他意圖通過此舉將這新設的軍隊徹底掌握於手中,以同京城中世家周旋,張梁此前聽張角提及過幾句,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當時他兄長做出的是個什麼評價了。

但不管怎麼說,有一點他靠著自己的腦子還是想得通的——

倘若劉宏當真有意將直屬軍隊中的其中一校交托給身邊的宦官常侍,若要讓其服眾,便必然先得給他一個立功的機會。

這完美解釋了為何這位督軍竟會出現在城下,而不是在大營中安坐,隻做好那個監督的工作。

因為對方是奔著擊敗他的這個功勞來的!

而也隻有長居深宮中服侍那昏君的小黃門,才會有這等天真的叫戰方式。

張梁深吸了一口氣。

他本想著對方隻帶了這麼些人馬,加上也不是個擅長領兵的將領,說不定還能快速出兵將其擊敗,也好出一出這被盧植困束在此地的鬱氣,但在意識到來人最有可能的身份,以及遠遠望見接應的隊伍的時候,他又不打算這麼做了。

他慢慢地放下了自己本打算勒令進兵的手。

不錯,他不能這麼做。

在這種想法之下——

對典韋那句自報家門的話,他以一句異常挑釁的“那又如何”給回複了回去。

對那白麵督軍隨後的邀戰他更是視若無睹。

對屬下的請戰他也隻回身示意對方隨後再說。

直到在盧植的營地中遠遠傳來了鳴金收兵之聲,那白麵督軍極不甘願地折返而回,和那一部接應之人會合,消失在營寨的圍欄之內,張梁方才收回了朝著彼方張望的目光,在臉上露出了一抹謀算的笑容。

“將軍為何放任對方在城下挑釁,又讓其安然折返?”

他的部從之中立時有人問道,顯然是對張梁這個避戰的決定頗有微詞。

“因為讓他回去比讓他死在城下更好。”張梁回道,甚至在語氣裡多了幾分欣喜來。

這可跟他剛看到喬琰那喬字帥旗的時候,心態大有不同了。

他繼續說道:“我原本以為,對麵現在是兩方人馬,但現在看來,說不定應該說是三方。”

他的手下本就是個賣氣力活的,完全不能理解張梁為何會因此而覺得欣喜。

“三不是比二多嗎?這豈不是更糟了?”

若是對麵其實有三方人的存在,豈不是他們所要麵對的壓力更大了。

“不,這對我們來說隻有可乘之機而已。”張梁的目光落在重新於對麵營地裡立起的那杆喬字大旗上,眼看著此物再此表現出了壓迫盧植帥旗的姿態,他麵上的神情不覺更是鬆快,“漢軍跟我們不同

,他們人一多就可能要爭功。”

張梁並不知道在兗州地界上已經出現了三方渠帥火並成一方的事情,見下屬目露迷茫,不得不繼續解釋道:“此前對麵隻有盧植一個,這人治軍手段高超,就是鐵板一塊,我拿他沒什麼辦法。”

似乎是覺得自己就這麼承認不如,多少有些折損黃巾的麵子,他便又補充了一句,“當然若是換了大賢良師在這裡就不是這個情況了。”

他又很快切到了這個轉變上來,“但現在便大有不同了。”

“對麵一個是至今還未拿下任何一位黃巾渠帥的盧植,一位是被那昏君派出來監軍試圖立功的宦官,一位是年輕領兵試圖重現族伯之威的小將軍。這樣的三個人聚在一起會是什麼結果?”

張梁沒有在此時給出一個全然肯定的答複,卻也將他話中隱晦未儘之意,在他勝券在握的語氣裡表露得很是明確。

他隻要緊守城池不出,這三方必然會起矛盾!

一旦對方的營盤中出現什麼裂隙,那就是他的可乘之機了。

在通過斥候來報,今日周遭出來收集木料打造攻城器械的盧植手下兵卒,比此前減少了不少的時候,張梁更是確定了自己的判斷並未出錯。

“原來這個家夥也會更改執行計劃的……”他不無嘲諷地感慨道。“當然也得多虧那昏君送來的好幫手。”

想來盧植在此時麵對的壓力不小,甚至極有可能手下的兵卒都在此時被那另外兩位收去了些。

今日或許還不夠讓這種矛盾發酵到足夠質變的地步,但明日、後日呢?

一旦讓那兩個新兵蛋子接掌了軍務,就是他乘勝反擊的時候了!

張梁在派出了一小支隊伍嘗試夜探,卻全軍覆沒後更加確定,此時盧植尚且還保留著對營地的主導權,也還未到他能肆意出手的時候。

而第二日他見那軍營中隱約爆發了爭執,那力能扛旗的壯士帶著一隊人出營伐木,盧植本部的兵馬卻一個未動,他相當乾脆地將那點因為昨夜損兵折將而生發出的鬱悶,又全部拋在腦後了。

不過是等上幾天罷了!

連兩個月的僵持都已經熬過來了,他又哪裡怕隻等上這三四天。

可——

若鄒靖真是他所猜測的宦官蹇碩,若喬琰樹起這喬字大旗的確是因為喬瑁到來,若是盧植也的確還在軍中,他這麼猜測倒也不錯。

甚至還得說,盧植覺得他不太簡單的評價是對的,張梁的確並不隻是因為跟張角之間的兄弟關係,這才混到了一個人公將軍的位置。他的確是會動腦子思考的。

但偏偏實際上盧植這會兒都已經抵達廣宗附近了,更是已經與皇甫嵩接上了線。

這三四天在他看來短得很,對於廣宗城來說,卻無疑是一段能發生翻天覆地變化的時間!

喬琰從盧植的軍帳中翻出了個棋盤,在張梁徹底於城中閉守不出的時候,悠哉地跟程立下起了棋。

她的任務已成,就看廣宗那邊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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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的張寶作為一個隻需要當個病患的工具人,可以說是隻剩下一口氣了。

皇甫嵩反正是不會對他存有什麼憐憫之心的,他在確認了一旦城門被掌握,盧植率領的軍隊會立刻趕上後,和曹操對視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戰意。

深溝堅壁的廣宗城內,正是那黃巾之亂的罪魁禍首所在之處,能否一擊得手,一戰平亂,全看此番了。

連日的趕路和等待間,皇甫嵩顧不上考慮喬琰這個被他給出了“王佐之才”的評價,更是說服盧植對其委以重任的後輩,到底在曲周那裡能做到什麼地步,他全部的心神都集中在了這個準備的工作上。

比如說

,他得揣摩黃巾的姿態神情,以確保自己不會因為過分英武卓絕的表現而看起來和黃巾格格不入,屆時到了城下便容易露餡。

他也得跟著軍中一位恰好是出自冀州的士卒學兩句冀州方言,以免城上發問他必須出口應答的時候,會出現洛陽口音,而讓對方生出警惕之心。

但這些緊張的籌備並未讓他在真到了廣宗城下的時候,心中存有任何的忐忑情緒。

他本就是個臨戰之將!

他佝僂著身形,又在麵容上做出一番焦慮之色,像是個最尋常不過的因張寶病重而擔憂的黃巾士卒一般,抬著那隻剩了一口氣的地公將軍,隨同著一行人徑直衝向了廣宗。

在城頭警示之時,他抬頭朝著城上看去,提前跑動出的滿頭大汗被日光映照了個分明。

而他一邊領著隻有三四十人的小隊繼續朝前,一邊在口中高呼道:“地公將軍病危!速報大賢良師!”

那停在遠處的隊伍裡屬於張寶的旗幡格外醒目。

越到近處被抬著的那人模樣也越是清晰。

更加上出聲之人焦急難當的音調。

這些都無疑在昭示著一個讓廣宗守軍不得不為之開啟城門的消息——

地公將軍張寶病危!正要大賢良師張角來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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