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039(第一卷終) 靈台治喪(2 / 2)

馬倫一邊將她扶起一邊回道:“喬公乃大漢之棟梁,停靈之所自然不可輕忽,靈台上觀日月北鬥,亦記載漢室興盛之種種,正合喬公高才厚德。”

客套話說完了,她又板正了麵容說道:“不過,我既身為太史令,也必須與喬侯事先說一句,這五間本就是太史令公署的備用之所,用之無妨,但另外五間內存放的都是近年來的天象逐時記載,以及一些重要的天文觀測儀器,請喬侯務必得準允後再進入。”

這是她再如何欣賞喬琰的風采氣度也不會違背的原則問題。

對她這個格外謹慎的叮囑,喬琰當然不會覺得是冒犯。

她頷首回道:“理該如此。我聽聞張平子為太史令時,所製地動儀也位居此地,此為精密之器,存放自有規則。”

聽到喬琰這麼說,馬倫對她的觀感更好。

喬琰提到的張平子便是張衡。

鄧綏太後執政之時,以公車特征將張衡接入京中,先拜郎中,後拜太史令,渾天儀正是這個時期的產物。

而後又有了地動儀。

雖說地動儀在車馬震動的縱波影響下並不會有所反應,隻有地震才會讓金蟾吐丸,但馬倫在接掌靈台後便在張衡的記載中發覺,地動儀的運轉,其實仰賴於靈台地基疏鬆,從而傳遞震感,最終的落位也是張衡在數年間觀測後決定的,等閒情況下絕不能移動。

喬琰既然對此有些了解,也省掉了她不少口舌。

見她行事穩妥,馬倫還是不免軟和下了語氣:“若是喬侯對此有興趣,遠觀還是無妨的。”

喬琰搖頭,“且將賓客迎送之事舉辦妥當了再說吧。”

馬倫有心想要安慰這父母雙亡,如今祖父也過世了的孩子兩句,卻忽然又聽她說道,“說來還有一事,琰冒昧想要說與太史令知曉。”

她仰頭看來,說道:“昔年和熹太後選賢舉能,方有張平子於此地推演靈憲之說,也方有地動渾天二儀落位。琰此前不在京城,早想得靈台一見,今日才此緣分。而我見馬夫人為太史令,更覺喜悅。隻祖父新喪,琰不宜有悅容,望太史令見諒。”

馬倫聞言一怔。

和熹太後?

她怎的突然說起這個。

可馬倫轉念一想又覺得喬琰此話並無不妥。

是啊,若非和熹太後,靈台也不過是光武時期一天文高台而已,又何來渾天儀地動儀在此地落位。

張平子一度以《二京賦》痛斥朝政,卻為和熹太後輕徭薄賦、躬行節儉的作風所打動,應邀而來。

和熹太後自身便長於算數天文,更為女子提供學堂教育,是否也在期待有朝一日,這靈台之上仰觀天象之人也是女子身份呢?

現在竟真的有了。

但時至今日,馬倫已無法去揣測一個早已作古的奇女子,彼時到底在想什麼,當然她也沒法揣測出喬琰此刻說出這話的時候又在想什麼。

誰讓這舉止特彆的孩子在說完這句話後,便轉身朝著臨時休憩的屋子走了進去,隻在倚門之時方才朝著她小心回看了一眼。

見她臉上並無異色,方才消失在了門後。

就好像這孩子是覺得,自己說了什麼不該在第一次會麵的時候說出來的話一般,怕她有被冒犯而覺不悅。

可她怎麼會覺得冒犯呢?

馬倫摸了摸自己在夜風中有些發涼的麵容,意識到自己竟因為喬琰的這句話而露出了幾分笑容。

這讓喬琰在第二日見到她的時候,隻見那官服赤火,更襯托出她一派精神抖擻之態。

這種精神狀態足以讓她在將靈台官吏安頓各司其職後,還前來協助喬琰一並招待前來吊唁之人。

袁氏三公宅邸,每日登門之人就不在少數,馬倫能將諸事安排妥帖,自然對於洛陽的各級官吏都了然於胸。

喬琰真覺得自己該當重謝馬夫人的協助。

畢竟喬玄在跟她提及自己過往的時候,可不會說到,那些個跟他有過交鋒或是交流的人到底都長了個什麼樣子,頂多就是提及些許要緊人士的姓名而已。

但馬倫的情況不太一樣。

要知道縱然是四世三公之家,汝南袁氏之貴,也不能避免在洛陽的人際交往中,不能單純以上位者的姿態與人相處。

若真這麼做了,就實在是官場上的大忌了。

袁隗這個人沒有這麼多多餘的心力去記住這些東西的時候,就讓馬倫來記。

於是當先抵達靈台的這一批,幾乎都能從她口中說出個子醜寅卯來。

即便這些前來吊唁喬玄的官員並不會覺得,一個長輩新喪的孩子有所失禮是什麼問題,也無人會對此苛責。

但她若此時舉止得體,稱呼有方,卻顯然會讓這些人對她的印象更上一層。

馬倫並不覺得自己對喬琰暗中提攜有什麼問題,她甚至在這種指點中,感覺到了一種奇怪的成就感。

起碼要比她將自己的所思所慮都集中在袁隗身上的時候,更有成就感多了。

也正好喬琰的記憶力驚人,在將這些來客的樣子和名號對上之後,便再不需她多說什麼了。

這無疑降低了這種提醒被人發現的可能。

何況,喬琰在此前的一番表現中,明擺著除卻對劉宏的示好之外,並未站定任何一方的立場。

也就是說,她並不需要對於來賓有任何的情感偏頗,隻需要在馬倫的提醒之下,在言談措辭中不出現什麼大問題便也足夠了。

大概唯一讓喬琰險些破功的就是袁隗來的時候。

他朝著馬倫所在的方向盯了好半晌,像是頭一次看清楚自己的老妻一般,頗有那麼點三觀都被人給重塑了的樣子。

以至於在喬琰朝著他行禮問好的時候,他都險些沒回過神來。

喬琰努力讓自己彆在臉上出現任何一點看好戲的表情,又見袁隗在轉向她後,表情同樣很顯微妙。

也對。

此前他隻是聽聞喬琰在得了那樂平侯的封爵之後,又在京城中弄出了這樣的動靜而已,卻沒正式跟她碰麵,但今日袁隗必須前來此地。

偏偏一見到她,他便會想到,當日在朝堂之上劉宏對他發出的厲聲斥責。

而他還不能明確地表露出任何對這孩子的不滿情緒來。

要知道此地正是陛下準允的喬玄祭靈之所。

昔日同朝為官,即便是他也對喬玄多有敬重,現在人已故去,隻留下了這麼個十歲年紀的孩子支撐喬氏這一支的門庭,他是斷斷不能“仗勢欺人”的。

甚至於,他其實該當示好才對。

何況……

陛下親賜侍禦史持節相送,而侍禦史早早已到。

袁隗一眼就從人群之中見到了那旄牛尾為毦的八尺竹柄,正是天子為主持喪儀的侍禦史加級,以間接提升喬玄地位的標誌。

很難說在劉宏慣來讓人琢磨不透的表現中,他會不會讓這侍禦史也承擔起了監督的責任,就像他居然會知道數十年前的一番問答一樣,現在也讓人觀察著此地諸位的表現。

若是抓住了什麼把柄,等到日後發難就有些不妙了。

袁隗想到這裡,又哪裡還顧得上自己此刻所在的地方,正是他夫人執掌的地盤,更也顧不上此前因為喬琰封侯之事丟的臉,當即回應了喬琰的行禮。

隻是他的表現怎麼看怎麼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樣子就是了。

對比之下,太尉楊賜雖說也曾反對過劉宏直接給出縣侯這等封頂了的嘉獎,卻在此番吊祭中當真流露出了幾分真切的哀思。

喬琰目送著這些人的往來,對這東漢末年的官場又多了幾分認知。

喬玄會在明知她並非原本本身的時候,還在生命的尾聲傾囊相授,好像完全不是一件不能理解的事情。

王夫之曾言,以袁隗為代表的東漢高官,猶然屍位而為大臣,廉恥之心蕩矣。

這也正是今日這過往官員中絕大部分的寫照。

倒是那些個過上了數日方才從外地趕來的人裡,更多些對喬玄之死而情真意切的。

比如說——

蔡邕。

以飛白體和刻錄熹平石經聞名於後世的蔡邕,是從吳會之地啟程而來的。

他接到消息的時候就已經比其他人晚上了幾日,但他一得消息便不顧路途中還有流寇作亂的情形,直奔京師而來,到的卻比有些人還要早。

好在他此前因得罪了宦官勢力逃亡,有泰山羊氏收容他後作為他的後盾,在聽聞他是要前往京城為喬玄奔喪,以全昔年故吏提攜之恩後,羊氏當即讓人為他準備了快馬和扈從。

若非如此,隻怕蔡邕也不敢在自己上京城來的時候還帶上了自己的女兒。

先有流放朔方,後有逃亡吳會,這個此時也不過七八歲的女童臉上已經多了比之成年人也不遑多讓的冷靜。

在蔡邕直入靈堂之時,她以收斂而敏銳的目光朝著周遭打量,正好與喬琰的目光撞了個正著。

不過還不等她說話,靈堂之中蔡邕的悲痛嚎哭之聲已經將其他聲音都給蓋了過去。

“伯喈先生真性情中人。”喬琰語氣中不乏感慨,“蔡家妹妹請隨我來吧。”

旁人或許不敢確定,喬琰卻深知,蔡邕的表現絕不是作秀,因為他本就是個會對旁人的恩情賞識誠心相報之人。

否則,他大約也不會因為董卓死後的一聲歎息而斷送了性命。

她想了想又道:“我聽過蔡家妹妹的名字,你與我同名,皆為一個琰字。”

這實在是一種特彆的緣分,也未嘗不是個開啟話題的苗頭。

隻是蔡琰早熟且謹慎,當即回道:“為尊者諱,喬侯喚我小字昭姬便是。”

蔡邕在文學創作和書法藝術上的造詣均非同凡響,又隻得了那麼兩個女兒,便將自己所學所思在女兒開蒙後傾囊相授,蔡琰又才氣卓然,蔡邕見之心喜,便早早地給她取了個字。

琰玉之華昭然,便引為一個昭字。

如今見喬琰與她同名,正好以字相稱以示區分。

不過這名相同的話題雖被蔡琰以一句“可稱為昭姬”所打斷,以喬琰所見,昭姬二字又實在是個格外與她相稱的名字。

她年紀尚小,在相貌上也頗顯清若幽蘭的骨相,可在她的眼神裡卻已自有一派區明風烈之態,正是一個“昭”字可表。

喬琰順勢改了口,喚了句昭姬。

蔡琰平日裡甚少與同齡人相處,並未意識到這大不了她幾歲的樂平侯對她的另眼相待,隻以為是因為父親的緣故,加之她在在場來客之中年齡最幼,而對她有些照顧而已。

何況,兩人一道踏入靈堂之時,便見蔡邕伏於喬玄棺前悲哭,著實是這些前來憑吊之人中表現得最為激烈的一個。

在他有些淩亂不成語句裡,兩人勉強辨彆出,他在說的乃是建寧四年的舊事。

建寧四年,也就是十三年前。

彼時的蔡邕居於家中無所事事,成天隻和古玩為伍,免得被當時得勢的中常侍抓去,從事個鼓琴奏樂的活計,唯獨喬玄格外看重他的才華,讓他先當了掾屬,又外派去從縣長做起,一路升遷到了議郎的地步。

很難說蔡邕對劉宏屢屢上書勸諫的行為是不是受到了喬玄的影響。

但可以確定的是,喬玄在蔡邕的升遷中撈了他不止一次。

因為連在此時他的悲哭之辭裡都是——“邕不善結黨,唯喬公恩重提攜,以見天顏,惜乎因平災之言遠離京師,竟不得見喬公一麵……”

“……”喬琰哽住了。

真應該慶幸蔡邕來得算晚的,今日也恰好並無幾人前來憑吊,否則就靠著這句話,他就應該再被流放一次。

什麼叫因為平災之言論而被迫遠離京師?

光和元年,洛陽屢出妖異之象,劉宏特召蔡邕來問,蔡邕直言,正是因為宦官乾預政事才有了異象,連帶著彈劾了數人,而後被打擊報複,落到了流放朔方的下場。

他剛回京城就又提到了此事,簡直像是在作死的底線上大鵬展翅。

但即便是喬琰也無法否認,他明明已為官多年卻還不懂那些個政治博弈的道理,也不知道應當如何明哲保身,可他卻有著讓任何人都為之心折的文化功底和書法造詣。

第二日的靈台之上,於喬玄的棺槨之前,眼下還有些青黑的蔡邕手捧長卷而來。

他竟連夜書寫了一篇可銘刻為碑文的祭詞。

隨著他手中長卷的展開,這墨跡之上尤有淚痕的祭文,便出現在了眾人的麵前。

“光光列考,伊漢元公。克明克哲,實睿實聰。如淵之浚,如嶽之嵩。撫柔疆垂,戎狄率從。敷教中夏,五教攸通。”(*)

——這說的是對喬玄的綜合評價,讚其高山仰止之態。

“雅性謙克,不吝於利欲。雖眾子群孫,並在仕次,曾無順媚一言之求。”(*)

——這說是喬玄位高而不為子孫謀求仕途的讚譽。

算起來,這句話在原本的曆史上後麵還跟了一句,說喬玄病故之日,子孫中沒有在高位之人,也沒有得到好封地的。

可偏偏就是出了喬琰這麼個例外,直接得到了樂平這地方,更是有了樂平侯的封號。

這跟原本的“身沒之日,無獲大位,在百裡者,莫得好縣”並不相配,也自然在蔡邕的祭文中少掉了這幾句。

喬琰心中如是想著,目光卻難以克製地落在了這隨後的一段上。

“公性質直,不憚強禦,在憲台則有儘規之忠,領州郡則有虎胗之威。其拔賢如旋流,討惡如霆擊。每所臨向,清風先翔,遠近豫震……”(*)

這可當真是一段字字珠璣之辭。

尤其是那句“在憲台則有儘規之忠,領州郡則有虎胗之威”……

喬琰望著麵前已停靈數日的棺槨,不覺失神。

蔡邕之言,皆為發自肺腑真心,若非如此也不能在一夜之間寫出兩千字的祭文來。

有此一祭文,若喬玄泉下有知,大約也於願足矣。

而有此二句——

實在是對一位實乾忠臣最高的讚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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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和七年六月二十四,喬玄出殯於洛陽城北,以轀輬車栽屍,黃屋左纛,行邙山而過。

北軍送葬,往樂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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