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隻是深知喬琰在這兩年之間折騰出的東西,讓外人得知,不管是出於有意還是無意,多少都有些不合適。
拿他們此時所處的學院房屋來說。
這屋子乍看起來尋常,實際上還是用磚蓋成的。
但和尋常的青磚不同,所用的是在喬琰的指揮下製造流程更少的紅磚。
因這紅磚的存在,建造起這座樂平縣中的學院,以及山上那供給黑山軍居住的屋舍,被節省了大量的成本。
甚至還並不隻是黑山軍。
自兩年前開始,褚燕在將縣中不便於存放的薯蕷帶到外頭,帶回來了相當數量的流民。
這批流民甚至連崔烈這位對喬琰的監管人都不知道,被喬琰效仿北方豪族建立塢堡的方式藏匿了起來,從事樂平縣中相對來說更不能為外人道的行當。
當然,對他們來說,能有一個這樣安居的地方,且能吃飽飯,已經是這世上一等一的好事了。
不過喬琰顧及紅磚的確節省了成本,卻在外形上顯得太過醒目了些,故而又“發明”出了水泥。
準確的說,土法水泥。
戲誌才已經被喬琰做出的操作給驚了不知道幾次,又哪裡會意識到,無論是出於何種理由,發展出土法水泥都是一種很離奇的事情。
按照他被灌輸的想法,她先因為煤炭燃燒效率的問題將蜂窩煤給折騰了出來,那麼進而想到以煤矸石和黏土製作紅磚,以石灰石、黏土、鐵礦石和煤發展出水泥來,還真挺一條龍買賣的。
總歸最後的結果是,在這樂平地界上,在建造中拉起了布簾遮擋的紅磚房,很快就被在外壁上塗抹了一層水泥,又刷上了一層漆液,最後成了郭嘉看到了這個低調且硬實的樣子。
郭嘉對這個理由倒也接受良好。
他想了想,若是戲誌才這家夥直接把寫了什麼樂平機密的書夾雜在這些書籍之中,他敢擔保自己因為對這種記載方式的興趣,會毫不設防地打開,到時候他就要因為窺探到了不該知道的事情而被迫強留在此地了。
但說是這麼說,在已經先看過了那六本書後,要對那本空白之書毫無好奇心,實在是一件太難做到的事情。
他將這空白的書頁在手中翻了又翻,怎麼想都有種百爪撓心的難受,偏偏他自己還在努力維持著先前的想法——
他可不能就這麼直接定下去向了。
對,不能!
下一刻他手中這空白書就被戲誌才給抽了出去。
“你可真是不當家的不知道柴米油鹽貴,這楮皮紙裝訂成的書冊雖然裡麵沒開始謄抄內容,也不是那麼隨處可見的,哪是讓你這麼折騰的。”戲誌才說這話的時候擺了擺手,便有人來將他麵前已經空了的餐盤和郭嘉麵前的書籍給撤了下去。
“走吧,我帶你去看看樂平其他能見外人的地方。”
“……”郭嘉沒起身。
書被人拿走了倒也無妨,這本來也不是他的東西。
但他這會兒畢竟還有些少年人的脾氣,當即咬牙切齒地從嘴裡吐出了幾個字,“我還沒用膳!”
在繼續用書籍乃是精神食糧這話來逗一逗這好友,和繼續完成幫喬侯一道將人騙入全套的任務之間權衡了一下,戲誌才笑了笑說道:“給他上一盤湯餅。”
湯餅可不是餅,而是對此時麵條的稱呼。
因喬琰自己的喜好,這學院內的做飯師傅習慣於將麵拉扯成片狀而非是嚴格意義上的條狀,說起來也還更符合湯餅的名字了些。
湯餅被做成了半乾不濕的狀態,湯底正是先前桌上的蕪菁排骨湯,澆頭則是肥瘦相間的豬肉剁成的臊子。
郭嘉本就在長身體的時候,也早對樂平的食物懷著幾分向往情緒,此時湯餅入口,郭嘉才懶得管某個損友是個何等想法,飛快地抄著竹箸將湯餅撈了個徹底,連帶著湯底也沒放過,深覺戲誌才被養胖了點是太好理解的事情。
吃飽喝足,他這才悠哉地站了起來說道:“走吧,去看看樂平其他地方。”
他琢磨著自己在這一進城來就見到的樂平書院中所受到的驚嚇已經夠多了,總不至於還能有什麼讓他失態的事情。
但事實證明他還是太過年輕了。
在樂平縣中多走走,他便意識到,在他一進入縣城的時候所感覺到的那種整潔感,與這座縣城明顯經過了改造的排水溝渠和暗渠有關。
以喬琰抵達此地的時間來看,要達成這種基礎條件的改善絕不容易。
準確的說,要發動起縣民一道完成這項事業,意味著她在當地的威望已經達到了極其可怕的地步。
可除卻縣城之外以傅乾為例在跑動訓練的兵卒之外,在縣城之中所表現出的並不是一副軍事化的麵貌。
郭嘉在屋簷下站了一會兒,瞧著對麵的糖餅鋪子裡燃燒著比尋常爐子更旺的火,那叫賣的師傅也很快將出爐的餅子遞給了門外候著的兩個孩童。
兩個孩子心滿意足地掏錢付賬,抱著餅子一邊啃一邊朝著隔壁走,那裡正是縣中的一處衣裳鋪子,她們兩的母親便是這鋪子的當家。
街上又有個扛著大箱子的小販經過,這小販身上掛著個跟樂平學院門前所繪製相同的標誌,在被那鋪子老板叫住後,從箱子裡掏出了幾個方塊,跟對方做了一筆買賣。
郭嘉聽到她們交談之間所說,那叫做肥皂。
他當然知道皂角。
神農百草經裡就有關於其去除汙垢的記錄,聽戲誌才說起那“肥皂”也是用來除汙垢的,便問道,“此物和皂角有何關聯?”
“沒有關係。”戲誌才慢吞吞地回道,“這其實是我們樂平養豬行業的產品,因為效果和皂角比較接近才得了這個名字,在你暫住的地方也放了。”
等到了入住之處,郭嘉才發覺,何止是這肥皂讓他覺得有些陌生,連漱口的工具都有些特殊。
他捏著那長得奇形怪狀的東西,和旁邊的盒中軟膏陷入了沉默。
想想他今日見到的樂平諸多新奇事物,他有一種奇怪的預感,這絕對不是按照他固有認知的方式使用的。
但讓他這個時候再去找戲誌才詢問,未免也太丟臉了!
他咬了咬牙,用那刷子蘸取了軟膏混到了水中,攪拌了個均勻,聞了聞其中的柳、薑和隱約的細辛氣味,琢磨著這應當跟漱口水也差不多,便乾脆這麼用了。②
郭嘉並未意識到自己乾出了什麼離譜行為,他隻覺得自己終於成功完成了這第一天進城的體驗,躺倒在了客舍的床榻上。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樂平所展現出的武力值給人以足夠的安全感,也或許是因為這整座縣城中展現出的積極麵貌,郭嘉自離開潁川到現在的旅程中,直到今日才得以睡了個好覺。
一覺睡到了自然醒。
因他歇下得早,等到起身的時候,在這秋日天亮已推遲了不少的時候,推門而出行到院子裡,竟還隻有天邊的一抹微白。
他便乾脆往院外走了出去。
這整座樂平縣城此時還在晨起之前的沉寂之中,隻間或有那麼三兩聲雞鳴,以及各個屋舍中時而發出的動靜而已。
郭嘉自己都有點奇怪他能醒得這麼早,甚至沒在夢中為在此地所見的種種光怪陸離景象而困擾。
不過這會兒忽然想到昨日鬨出的烏龍事件,他便下意識地朝著東邊的山嶺望了一眼。
這一眼他不由發現了些異常來。
因目力尚可,他清楚地看見那山道之上正有一抹顏色在移動。
那是一團火紅的顏色。
這件山風之中飄揚的赤紅鬥篷,在其主人並非是自己在行路而是縱馬而行的狀態下,幾如一片招展的赤色旗幡。
即便隔著這樣遠的距離,讓他完全不可能看清那匹馬的樣子,也不可能看清馬上之人的樣子,他卻有種近乎直覺的預感,這或許正是那樂平侯。
但這抹身影很快消失在了他的視線範圍內,讓他也無從驗證自己的判斷。
喬琰並不知道她那客人還見到了這一幕,她隻是如同自己在此前的半年間養出的習慣一樣,策馬飛馳在山道之間,直到停在了東邊山嶺的高處。
山嶺朝著北側綿延出去的方向,正是她那特殊的塢堡和作坊的所在,往南邊延伸過去的方向,是一片山田之後的村莊。
而在她的前下方,便是一片於熹微晨光中漸漸“活”了過來的樂平縣城。
郭嘉昨日在縣城中走動裡所見的那種種與他處不同,在此時這個俯視的視角下,就連那樂平書院都看不出什麼特彆之處。
但身為此地的主人,喬琰閉著眼睛都好像能分辨出,這縣城中的第一聲叫賣會從哪個方向發出。
“這是如今的樂平啊……”
她朝著山下於晨光中浮現出的一縷炊煙看去,眸光似也被初升的朝陽所點亮,漸漸擴散到整張年少的麵容之上,變成了一抹肆意的笑容,“也是我的樂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