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穀盆地之中穿行而過的最大水係就是黃河。
雖然護城河不能直接引黃河水作為來源,卻也未嘗不是一道庇護城關的屏障。
但這道屏障是用來據守北麵羌胡的,所以這座縣城,便位於黃河之南。
也正因為如此,當有敵人從西麵而來的時候,這座金城縣城,能夠起到屏障作用的就隻有護城河和城牆,而沒有黃河這道天險。
大多數情況下,這並不是什麼問題,隻因據守金城之人一定會將西麵的湟中和南麵的隴西郡掌控在自己人的手中。
就像韓遂此時的情況一般,西麵的湟中分布著依然保持著與他之間友好關係的羌人,連帶著他手下約莫千人,負責從湟中以西四百裡外茶卡鹽池運鹽而回,作為支持他招兵買馬的物資,南麵的隴西便是馬騰所在,從理論上來說也不需多加戒備。
可今日……
今日就出現了一個意外!
韓遂朝著西麵看去的時候,那些從山峽間湧現出、又在開敞處漸漸鋪開的士卒,儼然並不屬於任何一支他的盟軍勢力,而更像是他先前讓人打探到的並州軍配置。
他們在那距離他千步左右的旌旗之後彙聚,已陸續有了五六千人的陣仗。
這還隻是個開始而已。
韓遂清楚地看到,從後方的虎頭崖下,還有不斷湧現出的後軍隊伍。
也正是因為這種行軍的規模,哪怕他還看不清那杆帥旗之上的字樣,也不難做出個判斷——
這確實隻有可能是並州的軍隊!
方才來給他報信的那個下屬就是這麼這樣得出的結論。
而唯獨能讓他和他的部下都認得出來的,正是領著一夥騎兵在前的馬超。
馬騰那長子來去如風、桀驁不馴的做派,哪怕隻有個隱約的身影出現在遠處,也絕不會錯認,更不用說他還在這兩年間往來過金城數次,給韓遂留下了足夠深刻的印象。
眼見這一幕,他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
被他認為最是安全的金城郡,忽然遭到了這麼一出從後方空降的敵襲,讓他送信於各方的計劃徹底被打亂了。
馬超的出現還意味著他必須接受一個現實——
與他的合作關係堪稱唇齒相依的馬騰,居然已經在不聲不響之間轉投了喬琰。
隻有他這個蠢蛋還在一無所覺地防備著葵園峽那頭的動靜,警惕對手的大舉進攻。
此事當真是過於荒唐了!
荒……
“將軍小心!”
韓遂忽然被先前那報信的士卒給直接拽倒在了地上。
也恰是在他伏倒的刹那,一道破空聲響在他的頭頂炸開。
韓遂抬頭便看到,在他先前所站的位置,一支足有半人多高的羽箭正紮在他後方的夯土城樓上。
但凡他先前的走神之中,他身邊的下屬沒有及時將他給拉扯下來,他此時就已經是個死人了。
他不由在臉上閃過了一絲後怕之色。
可在回過神來後,韓遂倒也對得起自己這梟雄做派,一麵並未顧忌形象得退到了望樓之後,一麵令人將那支羽箭給取了下來,送到他的手中。
方才的慌亂中他並未錯過,在羽箭的末端栓係著一條繩帕,顯然是對麵有話要說,以這種方式送了過來。
當這張絹帕在他麵前展開的時候,他第一眼便看到了末端的落款,不出意外正是喬琰。
好得很!
戰未開打,已不由分說一箭過來了,是喬燁舒乾得出來的事情。
韓遂顧不得在此時多想,這重弩羽箭到底是如何完成的精準打擊,而是先看起了這封羽箭傳信。
也或許,將其說成是戰書更合適些。
誰讓還在開頭韓遂就看到她寫道——
【近者奉辭伐罪,旌麾西指,羌氐束手,有漢陽開路,隴西歸順,便合大軍十萬之眾,與將軍會獵於金城。】①
喬琰有沒有真掌握十萬大軍,韓遂不能確信。
按理來說這應當是一個虛指,可若真如喬琰所說,漢陽郡的兵卒都歸附到了她的手下,又合並了馬騰所率領的部從,加上她拉攏的羌人以及並州本部隊伍,或許真能湊到這個數。
而如今身在金城之下的沒有這麼多,也完全可以解釋為,此時還有相當一部分的人手是往葵園峽方向去了,相助於從媼圍城而來的隊伍。
想到這一種可能,韓遂的目光不由停駐在了那會獵二字上。
後路被截斷,前路又有增兵的情況下,他很難不覺得自己就是這個被會獵的獵物。
他的呼吸有一瞬的滯澀,方才繼續看了下去。
隨後的兩段不出意外是對她那【奉辭伐罪】四字正義性的詮釋。
韓遂早在先前她送來的與韓約書中,便知曉她進攻之心有多堅決,此時再見這些辛辣之言已無有波動。
甚至看她寫什麼無膽鼠輩,不敢應那逢義山之戰,韓遂都權當沒看見。
但顯然,能被她以這種新式的花招送來的信,總還是要有點新鮮說辭的。
她以閒談一般的口吻說道,馬騰為王師忠義所感化,派遣馬超迎接他們前往臨洮,攻城者未有一人傷亡,她便在順洮水而下,進取金城郡之際,有了遊山賞景的閒情逸致。
古語有雲涇渭分明,卻不料在這涼州地界上還有個洮水和黃河之間的洮黃分明。
若未曾親自到訪,有人提及此言,她必定以為是洮水清而黃河濁。
不過實際上是相反的。
【琰有幸得見此景,正是洮水濁而黃河清,山嶺之上,黃綠二色凜然分明,然泥沙日下,終不免交彙侵吞。實與將軍相似。】
【君自詡凜然剛直之士,欲借名士閻忠之雅望以自抬身價,卻令其含怒而亡。君享左將軍名號謀奪金城,自詡名正言順,卻為亂臣賊子。實以偏狹之地濁濁,意圖染指大河之境清清。】
【此可稱一句入鄉隨俗。】
韓遂還從未見過有人居然會用“入鄉隨俗”四個字來罵人的!
話寫到此,她便順理成章地寫起了韓遂此人到底是如何汙濁的。
這甚至不必她去進行什麼瞎編亂造之事。
在馬騰朝著喬琰倒戈之後,他也不想自己在出力上落後兒子太多,乾脆將韓遂這些年間的行事都給抖落了出來。
哪怕明知道她所說的都是切實發生過的事情,韓遂也很難不在看到這些浩蕩而來的指摘字樣之際,隻覺心中滿是灼然怒火,恨不得衝下城去跟對方拚殺個回合。
他強忍著幾乎要炸裂的情緒看向了最後幾行,頭一次意識到,董卓不來涼州阻攔喬琰的作戰或許是有理由的。
他可能不想收到第二封討董卓檄文了!
那最後幾行當真是最令人窒息的。
隻因她寫道——
【將軍據守金城也為情非得已否?當哭而後戰否?】
【仇怨不論,當有君子風,此絹帕與你一用。】
言外之意,喬琰她炫耀也炫耀了,罵也罵了,挑釁也挑釁了,現在連最後的禮數都給做到了。
你韓遂如果要哭一哭表示自己情非得已背叛漢朝的話也無妨,反正我給你把擦眼淚的絹帕(戰書)都準備好了。
那你可不能說我神兵天降是不講武德了!
韓遂的表情緩緩僵硬在了當場。
他心中此時隻剩下了一句話。
這喬燁舒真是,好一個厚顏無恥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