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一定怕沒有, 卻一定怕對比。
倘若兗州喬氏人人都跟喬真一般,就算身在喬琰麾下了, 也就是被分派到個醫學院務工人員的位置,以這些根本看不到其背後深遠意義的喬氏子弟,說不定還要在此時匆匆往鄴城去再表示一番忠心,以示自己絕不與喬琰這僭越漢室的賊子同道。
可當喬嵐和喬亭的升遷擺在他們麵前的時候,他們卻實在無法說服自己對此視而不見。
不足二十歲的九卿是什麼意思?
不跟喬琰這等十九歲便成為大司馬的存在相比,正兒八經做到公九卿位置上的,大多年紀不會太輕。
唯獨剩下的幾個不那麼符合年齡限製的,要麼就是袁基當年那個作為汝南袁氏嫡長身份的情況,要麼就是劉琦這個為了顯示拉攏劉表的大漢宗室子弟, 再不然便得是當年跟隨劉虞來到長安的舊部鮮於輔這樣的存在。
可劉琦的太仆位置並無實權在手,鮮於輔的衛尉被喬琰的直係下屬分薄了所能把控的隊伍,也就讓喬嵐和喬亭這兩個既有地位又有實權的姑娘在此刻顯得越發特殊。
不是武將,而是文臣!
文臣破格提拔的餘地原本就不大。
這些在梁國境內連一點冒險投資都不敢做的家夥又哪裡會想到, 喬嵐和喬亭為喬琰所做的遠不止是在徐州終戰裡的那一點, 更是在徐州南北對峙和揚州之變中都做出了一份貢獻。
他們也不會覺得,她們姐妹二人滯留在軍中的時候,其實是在用自己的性命來博取出一個前途。
他們隻覺得——
倘若當年……
在當年喬琰出征益州的時候,身在長安城的那幾位沒有將和她之間的關係相處到這等地步, 也沒到梁國喬氏子弟被從長安地界上驅逐出去、喬琰在並州單獨開宗立戶的程度,今日能夠位列九卿的,是不是就是他們了?
或許還不隻是停步在九卿的位置上。
大漢的規矩是非劉氏不可封王, 喬琰新建大雍而起, 卻並未給她最重要的幾位下屬做出封王的敕封,是否意味著這封王的待遇會沿襲前朝,僅僅對著同姓宗室給出?
當宗室伶仃, 勢單力薄之時,也就更需要給出這樣的封賞,以儘快提拔起來地位。
他們錯失的很可能是以王侯身份立國的機會。
甚至,甚至還有一種可能。
喬琰並未有子嗣便登臨上了天子寶座,倘若她為了規避掉生子可能出現的風險而直接在宗室子弟之中領養一個作為自己的繼承人,他們之中便可能出現未來的天子、未來天子的直係親屬。
這不比他們此時隻有一人在鄴城任職,其餘眾人都在這兗州地界上庸庸碌碌不知要好上多少倍?
這種更加美好的可能性,讓此刻堂上的眾人表情各異中也還有著一個相似之處。
當他們看向末尾幾人的時候,眼神中所帶著的怨怒,活像是這幾人將他們的潑天財富都給據為己有了。
其中那個最年輕的當即就忍不住了。
當年在長安的時候,他還曾經被喬琰作為不學無術的典型案例和“元封”做了個對比,就算後來知曉元封不是什麼從貧戶中一步步往上攀登成為天子近臣的存在,而是冀州的田豐,當年那出羞辱所帶給他的感受,他時至今日也不敢忘記。
他更不會忘記在他被丟出了關中好不容易折回到梁國的時候族長給他的一拐杖毆打,讓他在這宗族內部簡直可以說是丟儘了臉麵。
現在還將他當做令這些人錯失富貴的替罪羊,簡直沒有道理!
“你們彆忘了,那位長安的大雍陛下到底是用什麼話來形容我們的!”他忽然開口打破了此刻的平靜,但大約是不在沉默中爆發,便在沉默中滅亡,在他此刻的目光之中倒是沒有了什麼本為家中輩分底層之人的恭敬之意,反倒頗有一番破罐子破摔的架勢,“她說我們是蠹蟲生於桃李。蠹蟲!”
“但凡我們之中有人在她尚在並州之時便對她做出了種種支援,在她出征涼州之時替她坐鎮後方,就算資質平庸,也是頭一份的從龍之功,哪裡隻是因為我態度傲慢開罪於她,便能變成今日這般的。”
“你們怪我倒是怪得容易,怎不看看,若是這幾年間有人能不顧她已分宗立戶出去,在她被那勞什子的王司徒針對之時站在她的前頭,在她推行種種政令之時予以支持,就算是各表一枝也沒有到徹底毫無聯係的地步。還不是因為我們一個個都怕得很!”
怕什麼?
怕喬琰此時的富貴也不過是過眼煙雲,隨時會消散而去。
怕當他們重新湊上去的時候,會得到她秋風掃落葉一般的對待,到時候彆說是要到什麼好處了,隻怕是連小命老命一並丟了。
更怕他們即便修複了關係,也隻是長安朝堂中最為不起眼的存在。隻因人人都知道,喬琰處事看重實際,又有一番唯才是舉的態度,在她隻是個大司馬的時候哪裡會以那等以權謀私的手段給他們拿到好處。
“你閉嘴!”上首的喬氏族長拐杖一震,將這年輕人的聲音給打斷在了當場,“真是反了你了,還敢以這種方式和長輩說話。”
“我有什麼不敢說的……反正那富貴無極的長安沒有我的容身之所,鄴城那頭憑我的本事也混不到出人頭地,”他冷笑了一聲,“在座人人都得為此負一份責任,何敢隻將事情推在我的頭上。”
“您若是真有本事,大可現在就往長安去,沒法說動那位陛下,就去和宗正廷尉兩位套近乎好了。有這說我放肆的時間,那崤函道都走掉一半了!”
這位族長還當真生出過前往長安的想法,隻是他生怕自己到手的好處沒能拿到,卻先讓自己在喬琰的評判中成了個急功近利之人,到時候讓這分屬同姓的淵源徹底在他這裡了斷了,此刻聽到這後輩如此說,更是氣得七竅生煙,乾脆將這個迂回作戰的想法都給吞了回去。
倘若喬琰知道這梁國喬氏的內部還能在這等時候搞出一番狗咬狗的戲碼,大概真要對這些人再刷新一番認知。
但這些惹人煩惱的人物沒有以皇族自居,直接跳到她麵前來,讓她取代漢室後意圖大展拳腳的振奮心情遭到破壞,從某種意義上也得算是個好事。
不過,若說這喬氏族長何以能有這等自知之明,大約還是因為她在登基之前將王允等人給鏟除,就連劉揚也沒例外。
既然漢室宗親的身份不會是喬琰對人手下留情的緣由,那麼他們呢?
他們這些人甚至還不像是劉虞劉協這些大漢宗室一般對喬琰有一份獻出皇位的淵源,哪裡會因為他們都姓喬,就真能確保喬琰不會在一怒之下將他們都給宰了。
彆人怕不怕殺戮世家子弟的危害,他們不太清楚,但喬琰已陸續在涼州、揚州和關中開過刀了,哪裡還會有這等顧慮!
自喬琰得到樂平侯的位置到如今,將近十二年的時間裡,他們已做了太多錯誤的選擇!
開弓沒有回頭箭,與其希冀於喬琰能忽然回心轉意,還不如他們直接站到鄴城朝廷的立場上。
他這想法還隻是產生了個雛形,他便已迎來了一個特殊的上門造訪之人。
來人正是壽張王氏子弟。
對方倒也直白,在被喬氏族長迎入書房後,開口的第一句話便是,“我是打陳留來的,陳公台約見了張孟卓並告知於他,曹孟德極有可能意欲帶著兗州和豫州歸並到大雍治下。”
才因為喬琰稱帝的消息引發了族中的一場鬨劇,喬氏族長的臉色頓時一變。
但他斟酌了一番說辭,還是回道:“你將此事告知於我也沒什麼用,我這喬氏之中先後折了太守、將軍,又被那位分宗立戶了出去,哪裡還有什麼能力乾涉州中局勢,一應事務也不過是那位兗州牧定奪罷了。”
“倘若真因這一出倒戈,讓這天下一統的結果儘快到來,對我等來說也不算什麼壞事吧?”
“不算嗎?”這王氏來人端詳了一番他的臉色,直看得喬氏族長的臉上浮現出了幾分不愉和尷尬來,這才接著說道:“我今日前來,上來便與你說了件不太應當外傳的事情,您還不明白我的誠意嗎?”
“倘若您非要我明言的話,那我也不妨送您句話。”
“兗州豫州倘若當真要以這等方式易主,首功必在曹孟德,敢問足下,你與那曹阿瞞關係如何?”
喬氏族長一噎。
他雖不像是壽張王氏一般,因為在正麵上嘲諷於陳宮當年為曹操籌措糧草之舉,也因王芬之死和曹操之間存有齟齬,但當年那封送往鄴城的信總還是客觀存在的,誰知道會不會被曹操翻出舊賬來。
他和曹操的關係當然不怎麼樣。
“第二句話,那位長安天子愛憎分明,足下到了長安到底是能討得了好,還是要被她尋機打壓,以免族中有人給她添麻煩?”
這一問同樣犀利,喬琰若是真有和宗族重修舊好的打算,根本不必在當年以這等激烈的方式斬斷聯係。
當年如此,今時亦如此。
有喬嵐喬亭和喬真在,她也並非是一個孤家寡人的狀態,有兗州喬氏的存在和沒有,對她沒有任何的區彆。
與其有人試圖上門來攀關係,還不如將其壓滅在萌芽狀態。
他們能不能抵達長安,很可能都會是一個未知數。
“第句話,你以為會被那位長安天子打壓的,隻是你喬氏一門嗎?若隻是如此的話,陳公台這等深謀遠慮之人,為何會做出這樣的選擇呢?”
是啊,陳宮為何要這樣呢?
倘若曹操攜兩州之地並入喬琰麾下,又有昔年和喬琰之間的舊相識關係,就算不能像是如今的鄴城朝廷一般,在他原本就已有的兗州牧位置上又加封了車騎將軍,也總不會被虧待的。
也正好可以將曹操所受到的待遇朝著那鄴城做出一個示範。
投降於她在任何時候都不算遲,大概便是如此了。
曹操能在保住性命的前提下封官賜爵,身為曹操謀主的陳宮一路以來幫扶於他,所得到的待遇也絕不會差。
可他偏偏就選擇在這樣一個至關重要的時候,悍然做出了從曹操背後捅刀的舉動。
喬氏族長以己度人,怎麼想都覺得,這不是陳宮以漢臣自居才做出的決絕應變。
而是因為,他無法接受喬琰所帶來的這大雍王朝。
“陳公台和張孟卓說,這世道的天翻地覆,總要以一種更守規矩的方式來做,請好好想想吧。”
王氏的這位一邊說一邊朝著喬氏族長行了個禮,“我言儘於此,如若足下願意相助一臂之力,或許還能建立起另外的一番功勳,何況,曹孟德統帥兗州豫州數年,但他又不是喬燁舒,難道真就無法被擊敗嗎?”
沒等這位心中波瀾都已經是風浪傾覆狀態的長者做出何種回應,那王氏子弟便已徹底告退離去,徒留下那喬氏族長還留在原地。
陳宮的意思他聽明白了。
隨著喬琰的上位,她表現出冷情態度的何止是曾經和她休戚相關、命脈相連的宗族,還有和她本應當站在同一戰線上的世家!
程昱躋身公,九卿之中的趙雲和秦俞都不是世家出身,不斷推行的知識普及和昌言論調,也在無形中衝刷著世家的威望。
隨著她徹底登臨天子高位,她已不再需要像是當年推行限酒令的時候那樣,對著世家做出了限製的同時還要讓出這樣那樣的好處,而是隨著武裝力量集權在手,民眾民心形成了一種勢不可擋的力量,有了進一步打壓他們的資本。
什麼世家與天子共治天下,在她這裡已顯示出了其絕不可能出現的征兆。
如此一來,反倒是那袁紹的麾下,竟還有他們活命的機會。
“曹操……當真無法被擊敗嗎?”
不是的。
曹操在兗州的勢力是由部分組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