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查院考試,考律令、刑名、讞審、朝典等六科。
每科一張卷子,每科根據題目難度及考題數量,考試時間半個時辰到一個時辰不等,一日內六科全部考完,隔日就能出結果。
雖然參加考試的除了寒門子弟,也不乏世家子弟,但衛瑾瑜一個衛氏嫡孫竟也來參加督查院的考試,多少還是讓人驚訝。
“督查院畢竟是二司之一,若不是實在難考,又無後門可走,哪個世家大族不想塞幾個子弟進來,好在朝堂上為自家搖唇鼓舌。彆忘了,二司之內,督查院是唯一一個衛氏無法插手的地方,可不就巴巴地把嫡孫送過來考了。”
“許多世家子弟顧及名聲,怕考砸了丟臉,得了吏部授職後,索性直接放棄報名,這位衛氏嫡孫,倒是挺有勇氣。”
“光有勇氣有什麼用,督查院考試內容與會試、殿試可截然不同,光刑名律令兩科,就不知難倒多少人。顧閣老又出了名的嚴厲無私,可不會給任何世家子弟行方便之門,到時彆丟臉丟大了就行。”
各種紛繁揣測,在對上題目數量巨大難度又高的考卷時,都戛然歇止。
因考刑名律令這些專業內容,就算涉及到具體案例,對錯也很容易判定,基本上諸進士考完一科,坐院禦史們便能迅速判定出一科成績。
等最後一科考完,前五科成績基本上也出來了。
顧淩洲身為次輔,白日經常要在鳳閣辦公,今日各部需要裁斷的事務又多,這日一直到傍晚下值,才乘轎回到督查院。
學生們正秉燭答最後一科。
楊清陪同顧淩洲巡視了一番考場,回到議事大堂,負責審卷的一名禦史便進來,行過禮,雙目灼亮道:“閣老,今年可不得了,竟有學子拿了五科滿分。”
便是楊清聞言都愣了下。
“你的意思是,已考五科全部滿分?”
“千真萬確,刑名、律令、審讞、朝典、風紀五科全部滿分!今年的題目可不容易!”
“五科全部滿分,這在督查院曆史上可絕無僅有。”楊清忙問:“是哪位學子?可是那位蘇文卿?”
禦史答:“不是,是衛氏那位嫡孫,衛瑾瑜。”
“不過,那蘇文卿考得也不錯,四科全滿。”
楊清詫異。
“是那個孩子?”
楊清抬頭,才發現原本閉目養神的顧淩洲不知何時亦睜開了眼。
“看來他報考督查院,是有備而來,並非隨便玩玩。”
楊清忖度片刻,不免笑道:“師父,今年可是出了一個小奇才,五科全滿,才十七歲年紀,說出去,怕都沒人敢相信。”
“誰說不是。”禦史眼睛都亮了。
顯然也沒料到,今年新及第學子竟如此優秀,畢竟督查院曆史上,得過五科全滿的,也隻有眼前這位頗得閣老器重的楊禦史一位。“隻是,那位衛氏嫡孫,畢竟出身衛氏,就怕……”
老禦史欲言又
止。
顧淩洲麵上不露喜怒,卻是問:“最後一科可考完了?”
老禦史看了看時辰,道:“應當差不多了……”說完,就聞二聲鐘響自外傳來,這是考試結束的信號。
楊清笑著吩咐:“還不快去將那位衛二公子的試卷取來。”
老禦史心領神會,迅速去了。
不多時,去而複返,與另一名禦史直接在堂中坐下,當場判卷,將將過了有一刻,兩名禦史俱露出不可思議之色。
再二審定後,老禦史起身,驚愕稟道:“閣老,這第六科案情,竟也是滿分。今年題目難,出的題目甚至涉及到很多陳年舊案,小案,這位嫡孫,竟然全部答上來了,且分析十分切中要害,這——這委實令人難以置信。”
顧淩洲撫須而坐,麵容倒是一如至往鎮定。
等其餘人退下,顧淩洲方若有所思問楊清:“可去吏部查過了?”
“回師父,弟子已找主管此次授官的侍郎查過,這位衛二公子,的確還沒有被授職。說來也是奇怪,衛氏其他兩位及第的嫡孫,成績差一些的,吏部都已為他們擬定職位,怎麼這位成績最好的嫡孫,反而還沒有著落?莫非,衛氏是留著什麼後手?”
“衛氏既能越過嫡次孫,將今年的免試名額給這位年紀序齒都小一些的二公子,想來是極看重此子的,此舉著實令人不解。”
“還是說,衛氏一開始就打算送這位嫡孫入督查院?這些年,督查院內,的確沒有直係的衛氏子弟,偏係弟子再好,終究不如本家弟子可靠。”
朝堂爭鬥,素來是殘酷無情,殺人不見血。
督查院作為二司之一,雖說如今處處遭掣肘,但朝中凡有重案要案,都繞不開督查院,京中諸世家自然想安插些自己人進去。
思及此,楊清神色不由有些凝重:“師父坐鎮督查院多年,好不容易憑剛正之名,保得了督查院一方清平,如果真選了這位衛氏嫡孫入督查院……也不知,會不會埋下什麼隱患。”
“相比較起來,類那位寧州蘇文卿,或是來自蘇州的魏驚春,一個父母雙亡,一個商人起家,根基人脈都不在上京,與京中世家都沒有任何牽扯,家世背景倒是簡單許多。”
顧淩洲並未回答楊清問題,而是淡淡道:“明日,讓成績合格的學生全部過來吧,本輔要親自見見。”
楊清應是。
督查院考題出了名的難,本次參考一百餘名學子,隻有九人通過考試。
辰時,學生們被引入督查院衙署內,等候閣老召見。
次輔顧淩洲親自考問,威懾力和壓迫力顯然不是考卷能比的,甚至相比之下,昨日難倒一大半人的考卷反而顯得和藹可親了。
因知道今年隻有二個空額,也就是說,他們九人裡,最終隻有二人能留下,學生們俱戰戰兢兢,緊張不安至極。
因到了閣老親自考問環節,卷試成績反而不那麼重要了,閣老一個青眼,比再好的分數都管用。
蘇文卿依
舊青巾束發,儀態翩翩,立在一眾寒門學子中間。
衛瑾瑜最後到達,便由當值司吏引著,低調站到了最末。兩人一青一白,宛若玉璧,站在人群裡格外引人注目。
自然,短短一夜功夫,衛瑾瑜考了六科全滿的驚人分數,也迅速在學子間流傳開。
“蘇文卿考五科全滿,已經令人匪夷所思了,沒想到這位衛氏嫡孫竟能考六科全滿!”
報考學子大多出身寒門,被一個年僅十七歲的衛氏嫡孫在考場上殺得片甲不留,要說不震驚不羞慚是不可能的。
然而縱使如此,學生們依舊不慌。
因衛氏嫡孫雖然考了如此一騎絕塵的成績,顧閣老並未直接定人,而是讓所有通過考試的學子都過來參加下一輪考核。
而合格的人裡,大半都是寒門子弟。
“顯然,閣老更器重寒門子弟,更願在寒門子弟裡挑人。”
“這還用你說麼,不過,顧閣老的脾氣可是出了名的剛烈,待會兒考問,我真是一點底都沒有。”
“唉,重在參與嘛,萬一答得好,恰好得了閣老賞識呢。衛氏嫡孫還站在那兒呢,你怕什麼。”
學生們陸陸續續由年輕禦史引著進去,有的片刻功夫便出來,有的時間久一些,出來時,大部分臉色都惹眼可見地不好看,衛瑾瑜成績最好,反而排在最後一個。
楊清親自引少年到廊下,溫聲囑咐:“閣老看著嚴厲,其實很體恤關懷學生,你不必怕。閣老問什麼答什麼便是。”
衛瑾瑜恭敬道:“多謝禦史。”
到了閣中,隻有顧淩洲端坐上首。
衛瑾瑜展袍跪下,伏地行大禮:“學生見過閣老。”
“為何要考督查院?”
良久,上方傳來一問。
衛瑾瑜道:“一則,督查院考試,並不限出身,學生符合報考條件。”
“二則,督查院糾劾百司,掌朝中風紀,閣老又以清正著稱,朝中有言,六部渾濁如泥,獨督查院濯濯如清流,不僅學生,凡是有誌學子,隻要有機會,無人不想考督查院。”
上方驟然傳來一聲冷哼。
“寫策論那一套,在本輔這裡不管用。”
“督查院亦非任何人博名聲的地方,六部渾濁如泥,獨督查院濯濯如清流……本輔且問你,如果督查院同六部,同其他地方一般無二亦渾濁如泥,你當如何?”
衛瑾瑜沉默。
顧淩洲視線淩厲壓下,問:“怎麼?答不出來了?”
衛瑾瑜搖頭,道:“學生隻是覺得,清與濁之分,未必像黑與白一般。立身清正,即便在汙泥中行走,衣袂自清,立身不正,即便置身清溪,亦臟汙不堪。六部渾濁如泥,亦有殉道君子,聖人常言,水至清則無魚,閣老掌督查院這麼多年,嘔心瀝血,於汙淖中保督查院清正之名,拳拳愛民之心,不應簡單草率以清濁斷,而應以民心,以聖心,以史冊,以後世,以千秋斷。”
“這也是漂亮話。”
顧淩洲麵不改色問:“如果民心、聖心、史冊、後世、千秋,都給不了公論公斷呢?”
少年緩緩抬眸,平靜道:“那就想辦法讓他們知道。??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如何讓他們知道?”
“以律法,以公理,以血,以命,以道。除此外,還需一把趁手好刀。”
顧淩洲凝望著少年眸底無聲燃燒的幽火,好一會兒,問:“刀在何處?”
衛瑾瑜道:“學生知道,閣老近來在為揚州織造一案發愁,隻要閣老需要,學生便可做這把刀,替閣老掃清揚州汙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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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衛瑾瑜退下,楊清進來,見顧淩洲沉默立在案邊,心事重重的模樣,近前奉上盞熱茶,問:“師父可擇定人選了?”
顧淩洲道:“年紀不大,口氣不小,且伶牙俐齒,桀驁難馴,教人看不透。”
“我且問你,六部渾濁如泥,獨督查院濯濯如清流,你聽過這句話麼?”
楊清忍不住笑著搖頭:“這話倒是有意思,聽著像拍馬屁,師父是從哪裡聽說的?”
“一個很聰明,還會與人耍心眼的小鬼,本輔險些被他繞進去。”
楊清還是第一次聽素來剛正嚴厲的恩師以如此語氣評價一個學生,一時辨不清恩師是何態度,思索著問:“師父是不打算選這孩子了?”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