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回春倒也沒有什麼迂腐規矩,在醫者眼裡,不分男女。
更何況,隻是看腳而已。
但李青梧畢竟從小接受的概念都在告訴她,女人的腳隻有未來的夫君可以看,不可以輕易暴露在人前。
更何況,她知道秋澈似乎並不喜歡小腳。
於是連帶著本來已經把自己這雙小腳看順眼了的李青梧,也有些討厭起這雙腳來了。
她怕看到對方厭惡的眼神,更不願將自己的傷殘處主動露出給旁人看。
即便她努力給自己做好了心理準備,在床榻邊快要脫下鞋襪時,她還是沒忍住,停住動作,轉頭看向了身側的秋澈。
對方目光從她腳上頓了頓,又上移落到她眼中,像是疑惑她怎麼沒繼續。
李青梧動了動唇,低聲道:“你……轉頭。”
秋澈:“……嗯?”
李青梧抿抿唇:“彆看我。”
避開秋澈不解的眼神,她有些難堪地垂眼,囁嚅道:“醜。”
秋澈微妙地沉默了一下,見她僵坐在原地,最終還是在陳回春複雜的眼神,轉過了頭。
她聽見陳回春問李青梧:“不知殿下是何時開始纏足的?”
李青梧聲音低低的:“六歲。”
六歲。
秋澈冷不丁地想到:那就是李青梧說過的,剛被接出冷宮的第一年。
陳回春道:“原來如此。”隨即不再說話。
不久,他起身,摸著胡子道:“好了。”
秋澈卻還維持著背靠他們的姿勢沒動,甚至禮貌地詢問:“能回頭了嗎?”
李青梧已經穿好鞋襪,意識到她是在問自己,忙道:“……可以。”
秋澈再轉頭時,果然見李青梧已經穿戴整齊,坐在床邊雙手交疊,姿態一如既往地端莊。
她看向陳回春:“如何?能治嗎?”
陳回春沉思道:“實不相瞞,從古至今,從未聽說有人能將已經折斷的腳骨重新恢複如常的……不過,依老夫看,倒也不是全無機會。”
秋澈請他坐下說:“何意?”
陳回春卻反問道:“兩位——你們可確定,一定要醫治嗎?”
秋澈和李青梧對視一眼,見她默然,又回頭道:“能治好當然是最好的。”
“老夫這裡有兩種方法,”陳回春慢吞吞道,“第一,由老夫親自操刀將腳骨掰正,術後需紮針治療數月,期間不可隨意下榻走動,否則將功虧一簣。”
“確定能治好?”
“這就是老夫要說的,”陳回春歎了口氣,“此方法從沒有人試過,老夫無法確保一定能治好,並且……有十之八九的可能,操刀失敗。”
“失敗會有什麼後果?”
“……雙腳殘疾,終身不立。”
秋澈立刻道:“第一種。”
“第一種更難,”陳回春苦笑,“南夷——不錯,又是這個地方。”
“南夷野史中有本書,記載過許多奇聞異錄,裡麵有一種藥草,名為藤首草,傳聞隻要方法用對了,可活死人肉白骨……但從沒人知道是真是假。”
“老夫也是從那本書上看到的關於過情關的消息。原本一直以為隻是一些傳說怪聞,不過,既然過情關真實存在,那這藤首草,也許未嘗不是真的。”
屋內沉默片刻,秋澈問:“這藤首草,從何處尋?”
“南夷入境時,需要穿過一片密林,那裡瘴氣很深,卻多奇藥,常有熟悉密林的南夷人入密林采藥,”陳回春沉吟道,“老夫以為,那裡是最有可能找到藤首草的地方。”
“不過南夷那片密林,隻有南夷人入境時能夠不受瘴氣影響,許多進入密林的外鄉人,都沒再回來了。”
“許多?”秋澈捕捉到這個字眼,“那就是還有人生還?”
“是的,”陳回春頓了頓,“不過聽說活著出來的那幾位,都已經忘了自己的名姓,變得終日渾渾噩噩、不知所謂了。”
秋澈沉默下來,像是在思索。
李青梧扯了扯嘴角,先開口道:“過情關也並非是已經證實過的蠱毒,你我都隻是猜測……這樣一來,那藤首草也不一定真的存在,何況前去路上危險重重……不然,就試試第一種吧。”
“不行,”秋澈立刻否決道,“萬一醫治失敗,你這輩子都站不起來了。”
“不是還有十之一三的可能可以治好嗎?”李青梧輕聲道。“況且,陳大夫醫術了得,我相信他。”
陳回春忙擺手道:“您可折煞老夫了。”
秋澈麵色不改,反問:“你想拿你的下半生去賭?”
李青梧眸色微動,沒說話。
可秋澈分明從她眼中看到了“也不是不行”的意思。
她閉了閉眼,有些無奈:“你可想好了,一旦失敗,你就隻能一輩子坐在素輿上了。”
李青梧默然須臾,道:“我隻是不想讓你太費心神。若是不治,也沒關係的。”
反正她已經習慣了。
習慣了行走時的不便,習慣了疼痛與醜陋,習慣了纏足給她帶來的一切。
“如果每一位纏足的女子都需要那所謂的藤首草才能醫治,”李青梧抬眸,輕輕道,“那不如先在我身上操刀試試——”
“畢竟藤首草既然稀奇,恐怕也沒辦法輕易運回大夏。哪怕找到了、運回來了,也治不了多少人,又費時日與人手……沒有意義的。”
秋澈摩挲著腰間的玉佩,沒回話。
她沒說同意還是不同意,隻是這天晚上,公主府裡的下人和夜明城裡某一批死士都收到了同一道命令:尋找南夷藤首草。
李青梧聽說後,也問過秋澈為何如此大張旗鼓,對方的回答是:讓下人都去找,可以增加找到的概率,能找到最好,到時候治好了纏足,也不必對皇帝遮遮掩掩。
找不到也沒關係,這就相當於在告訴皇帝,我們一舉一動你都看得到,我對你
沒有心眼,不用擔心我在搞什麼幺蛾子。
李青梧便也默認了此舉。
兩人不約而同默契地揭過此事。
直到幾天後?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玉明來報,王氏被接來了。
按理來說,身為一個姨娘,即便是駙馬的親娘,在丈夫和正室都在世的情況下,也是不能被接來公主府居住的。
不過秋澈的情況不同。
秋初冬和秋哲這段時日很是安分,不敢來招惹她,對於王氏被她從秋家接出去的行為,自然也是敢怒不敢言。
秋澈也與李青梧提過,李青梧是不介意她將人接來公主府的。
本來王氏一直住在秋澈買的那間院子裡,秋澈沒將她接過來,意思是等她想明白,不再糾結要回去再說。
於是王氏一個人在那裡呆了上十天後,才終於主動出了門。
這次過來,她顯然憔悴了許多,卻也不再提回秋府的事了,見到秋澈,開口閉口都是關心她的衣食住行,被秋澈一一安撫過去。
用午膳時,帶著人出門巡查鋪子的李青梧才終於回來,和這個真正意義上的“婆婆”見了第一麵。
王氏也沒有當婆婆的經驗,一想到自家“兒子”其實是個女兒,現在不僅欺君,還奉旨娶了當朝公主,又是憂心忡忡,又是兢兢業業。
兩人客套禮貌地禮來我往了一番,一頓飯用得頗有幾分尷尬。
倒是秋澈始終臉色自如,該吃吃該喝喝。
吃完飯,王氏將她拉到一旁,還是沒忍住開了口:“娘也不說彆的了……你,你不想嫁人也罷了,可你如今娶了公主,不也是糟蹋了人家姑娘嗎?娘聽說她極受寵愛,若是往後因為無法同房,事情敗露了,豈不是……”
豈不是罪加一等?
秋澈拍了拍她的手背,隻說:“娘,安心。她知道我是個女人。”
僅僅這一句話,卻驚得王氏幾乎要跳起來。
她立刻捂住嘴,半晌說不出話。
秋澈卻沒再解釋更多,讓玉明將她安置好,扭頭和李青梧一起回了主院。
她們這段時日已經養成了習慣,隻要有空,都會由秋澈親自對李青梧進行一對一的教學。
要問學什麼?自然是朝野相關的事務了。
李青梧是極聰慧的,就像學習繡花下棋一般,學習這種事也是一點就通,秋澈教起來很輕鬆。
到如今不過上十天,她已經能在論事時,差不多跟上秋澈的思路了。
隻是今日李青梧聽著她侃侃而談,卻有些微微愣神。
等她說完,李青梧忽然問:“玉明也是你教的嗎?”
“不是,”秋澈詫異地看了她一眼,“我沒那麼閒,她們都是自己學。文學武術方麵的,我也請了師傅教她們。”
隻是李青梧身份不同,請師傅進府難免引起皇帝的注意。
李青梧如今出了宮,並不想太出風頭惹皇帝關注,秋澈便有意將李青梧培養成自己的一張暗牌,才會親自教導。
“怎麼突然問這個?”
李青梧頓了頓,笑了下:“沒什麼,你繼續說吧——丞相怎麼了?”
“丞相與趙王,曾經都是先皇的左膀右臂。”
一個文臣,一個武將,和先皇一同開創了一個新的朝代。
隻是後來先皇駕崩,太後下台,親太後一派的趙王在此間收到波及,被貶出京至嶺北,一晃三年,再也沒有回來過。
趙王與吳相年少相識,關係情同手足,卻從那次政變之後,分道揚鑣,再無來往。
當時關於這兩位大人物的傳言眾說紛壇,但都沒有定論。
不過聽說貶他出京的主意,便是吳如生親自向皇帝進言的。
“趙王為人謹慎知微,在嶺北安分守己,從沒有鬨出過什麼亂子,”秋澈說,“三年前他能在那場政變之中全身而退,也是因為他沒有留下什麼投靠太後的證據,才能被輕輕放過。”
“那他投靠了嗎?”
李青梧是知道秋澈已經和太後達成了短暫合作的,不過不確定秋澈會不會知道這些內幕。
但秋澈看了她一眼,還是回答了:“沒有。”
“大夏開朝時,這兩位大人就曾向先帝立誓,此生隻忠於皇帝。”
這句話代表了什麼,顯而易見。
但顯然如今的皇帝並不相信這所謂的立誓。
他不僅貶了趙王,如今還在忌憚著位高權重的吳相。
吳如生如何先不做評價,但趙王戎馬一生忠心耿耿,最後卻被貶離京城,去了嶺北那種苦寒之地,一去就是三年,說起來誰不喊一句冤。
但古往今來,飛鳥儘,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已經是不成文的規矩。
最是無情帝王家罷了。
“趙王在嶺北三年,收斂鋒芒不問世事,就是為了不引起帝王忌憚。可偏偏,趙王的三個兒子裡,出了個楊裘。”
秋澈笑笑,“他一身才學,又自認胸懷大誌,自然不甘留在嶺北那種地方。一年前你的及笄禮上,他借口獻禮入了朝京,實則是為了參與科考。不多時又被趙王讓人抓了回去——恐怕,他當時沒能來得及準備禮物吧?”
李青梧點頭:“他當場作了一幅畫。”
便是後來傳遍京城的“美人持扇圖”。
說著,李青梧緩緩眨了下眼,不動聲色地觀察著秋澈的神色。
秋澈並沒有注意到她的表情,隻是說到這裡,突然抬頭道:“對了,那副畫——還在你這裡?”
李青梧被她突然投來的視線驚了一驚,慢半拍地眼睫一顫:“在。”
就在她陪嫁的那些嫁妝裡。
這畫曾經被皇帝大方地掛在皇城口供人欣賞了一個月,後來臨摹者不計其數,卻無一人能畫出其神韻。
秋澈饒有興致:“能看看嗎?”
她好奇這幅畫很久了。
李青梧猶豫了下,還是起身道:“跟我來。”
公主府的書房,如
今一半是秋澈的地方,一半是李青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