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穴中的路是斜向下的,整個路麵都很潮濕,布滿了水跡。
雲黛走了很久,空氣裡濃白的霧氣越來越多,她仿佛置身於一個巨大的蒸爐之中,直至能見度降到了極低,水聲才驟然變大,而麵前的道路也在一瞬間變得寬闊了許多。
雲黛用手背輕輕擦拭了一下額角的汗水,這才幾l步穿過霧氣。
前方的道路是斷開的,出現在她眼前的是一處幽深的斷崖,斷崖之外,上不見頂,下不見底,隻有一朵巨大的蓮花池懸浮於半空,散發著螢螢的光。
池水上方蒸騰著濃濃的熱氣,就連空氣中都仿佛凝出了一顆顆的水珠。
在斷崖邊立了塊石碑,雲黛低頭看去,就見上麵寫著:
看取蓮花淨,應知不染心。[1]
洞中景致,果真與前世一般無二,隻是此處顯然已經許久沒人來過了,石碑旁甚至長滿了雜草,鬱鬱蔥蔥的,儘顯荒涼之色。
雲黛在熱氣中蒸騰了一會兒,便脫下了身上的外衣,疊到一旁。她隻著白色的裡衣,一步步向斷崖外走去。
邁步的瞬間,她整個人便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托舉而起,緩緩飛向了蓮花池中。
池水溫熱,從腳踝逐漸蔓延上來,很快就沒過了雲黛的胸口,雲黛也在此時產生了一些不同的感受,她隻覺自己的所有情緒都像是浸了水般,被暈染放大了。
那些情緒在她心尖交織,讓過往的記憶也變得愈發清晰。
想要入無情道,便需要在化清池中浸泡九九八十一日,倘若在第八十二日,悟道者的心境能達到至清至淨,便可聽到《太上忘情決》的口訣,成功入道。
化清池說是用以“化情”,可池水本身卻隻有放大情緒的效果,隻有在池水中能平靜地看待過往的一切,才可真正的“化情”。
前世的雲黛是在第二境時來到此地的,她那時的心境其實很差,入了池水後,被無限放大的情緒反倒令她幾l乎陷入魔障,到了第八十二日時,她更是完全沉溺在池水中,甚至連時間都記不清了。
怨恨與痛苦反複折磨著她,令她恨不得自己能淹死在這片池水裡。
而就是在她最絕望的時候,她終於找到了屬於自己的機緣,她在化清池水底的蓮花底座上,看到了《斬戒訣》的傳承。
《斬戒訣》在十四洲的名氣並不小,是出了名的奇詭禁術,甚至衍生出了許多關於它的可怕傳聞。
比如大家都說修煉此功法者,雖能從此斷情絕愛、不再受心魔影響,但也必會心性大變,變得嗜殺易怒,不得善終。
不過想修煉《斬戒訣》倒也沒那麼容易,這功法與無情道一樣,並不是說單知道個口訣心法便可以修煉的,想要修習它,需要的是傳承。
要尋找到傳承它的媒介,再借由媒介來入道。
雲黛前世修行的《斬戒訣》,便是從化清池池底找到的。
那時的她已走投無路,她根本沒有猶豫,便直接
選擇了修煉《斬戒訣》,也是在她修煉了此禁術之後,她的所有情緒都被斬斷了,她也終於在化清池中聽到了無情道的口訣,成功入道。
且因為功法對於情緒的戒斷,她在化清池中,直接略過了無情道必須要經曆的入情破情,直接邁入了忘情境,一夜之間便將無情劍道修練至大成。
也是因此,她為了穩定境界,在化清池內足足閉關了兩年,才重新走出來。
雲黛知道,這一次,她不會再像前世那樣,耗時那麼久,但她也同樣不會那麼快便將無情劍道完全練成。
今生,她隻能靠著自己一步步走下去,不過她並不覺得恐懼,她甚至隱隱有些興奮。
她的人生已經重新開始了,她再不會被困在過往的痛苦折磨中,因為那些磨難,是成就了現在的她的一筆一劃。
她不會去感激苦難,卻也絕不會被它們擊敗。
雲黛終於從池邊走至了池水的中央,化清池的水很清,清到她站在池中央向下看去,能看到自己的腳。
池底是由一整塊瑩白的靈玉修建而成的,上麵雕刻著繁雜的符文,在水波的蕩漾中閃爍著細微的靈光,這都是維持著化清池運轉的陣法。
雲黛深吸了一口氣,屏住了呼吸,一頭便紮入了水中。
沉入水中後,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朦朧,她沒有閉上眼睛,而是劃動手臂,緩緩讓自己沉入水底,向化清池中央的蓮花底座遊去。
那是一張圓形的大玉盤,玉盤的表麵被流水洗得光滑可鑒,雲黛慢慢將手掌貼了上去,仔細地尋找了起來,可摸了半天,她卻什麼都沒找到。
怎麼什麼都沒有?就連雲黛自己都稍微有些驚訝。
前世她所尋找到的《斬戒訣》的傳承,便是刻在這塊玉盤之上的,為何她重生回來,那些印記居然消失了?
重生後的這個世界的所有改變,不應該是根據她的選擇而來的嗎?
雲黛將玉盤上摸了好幾l圈,確定上麵什麼都沒有後,才總算是放棄。
雲黛有些茫然,但她很快又產生了一個猜想,也許她重生前的那個世界,和她現在所處的這個世界,並不是完全沒有關聯的,兩個世界也許被某些隱秘的力量相互連接著。
就好比她會重生是因為她修煉了《斬戒訣》,且闖入了龍門道場的乾坤萬法陣,叩問天道,觸發了她的天人五衰。
被印刻於此處水底的《斬戒訣》顯然隻能傳承一次,既然那些口訣與心法,被前世來到此地的她習得了,那今生會消失,倒也能夠理解。
雲黛沒太過糾結於此,她很快便在蓮花底座上盤腿坐下,手指結印,閉上眼睛,開始在化清池的池水中吐納了起來。
這些池水很奇妙,即使身處其中,仍能正常的呼吸,雲黛隻覺得自己也仿佛變成了池水的一部分,隨著水流緩緩流淌著。
溫熱的水流令那些埋藏在心底的情緒和記憶也逐漸翻滾而出,將她的意識逐漸拖向了虛幻。
雲黛看到了許多以前的
事,也看到了很多過去的人。
起初是溫暖柔和的,或是清晰或是模糊,她身邊站了許多人。
但很快,那些柔和的畫麵便全部破碎,她躺在雪地中,一身是血,她的至親至愛全都背棄了她,站到了葉兮顏的身後。
傷痕累累的她被麵容模糊的少年小心抱起,可等她再見到那少年時,少年同樣也成了葉兮顏的人......
仿佛她所在乎的一切,她視若珍寶的過往,到最後都變成了葉兮顏的。
雲黛不可能不怨恨,她是那樣的怨恨,怨恨到連心底的殺氣都克製不住了,這種失控的感覺和前世一模一樣,可卻又完全不同。
雲黛重新睜開了眼睛,她在水底看向了自己的手,一股股的水流從五指的縫隙中淌過,她心底有無數情緒翻湧著,可她的眼神卻是從未有過的冷靜與克製。
她知道她不會再受到那些過往的困擾,因為她曾憑借著一人一劍,為自己殺出過一條血路,她的心底沒有彷徨也沒有恐懼,她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且會堅定不移地將這條路走下去。
怨恨無法消失,傷害過她的人她更不會原諒,但她絕不會再讓這些情感成為困住她的牢籠,這便是無情劍道的第一境,入情。
入情要做到的,並不是絕對的斷情絕愛,而是身處其中卻又能完全看淡,是自甘沉溺於情感之中,又不會被這些情感影響太深。
在雲黛完全陷入冥想後,她的耳邊就傳來了緩慢的樂曲聲,伴隨在樂曲中的,是一段拗口深奧的口訣,口訣像是直接在她的靈台中回蕩而起的,那些內容也仿佛深深刻入了她的靈魂之中,令她再也無法輕易忘記。
這一瞬間,她全身的經脈突然都發出了淡淡的熒光,附於她脊背上的先天靈骨更是光芒大盛,將整片池底都照亮了。
雲黛產生了一種神清氣爽的感覺,丹田之中也生出了一股特殊的氣體,那是一抹鋒利冰冷的劍意。
她知道,她這是成功入道了,且在入道的同時,她修出了一道無情劍意。
雲黛手指向前一點,比出了一個劍指,她有些忍不住想放出這道劍意來試試,可沈長玉送她的那把無名銀劍隻是普通的法寶,並非靈劍,若用它強行揮出無情劍意,它必定會四分五裂。
她心底有些猶豫,她在想她要不要召出沈長玉的本命劍墨馳,先來試試手。
而就在這時,她突然聽到一個少年的聲音從她身後響了起來。
“雲黛。”
那是一個極為清冷又無比熟悉的聲音,似是直接在她腦海裡響起的,虛幻到仿佛隻是她產生的錯覺,她有些不可思議地回到看去,就見在她身後的水中懸浮著一把靈劍。
那是一把很漂亮的靈劍,劍柄如碧玉翡翠,其上雕刻著靈動的龍紋,劍身更是寒光流轉,其內隱約蘊藏著恐怖的風息,仿佛能洞穿這世間的一切有形之物......
那是......醉流鳶!
醉流鳶不是還插在劍塚裡嗎?它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雲黛的眼睛都瞪大了,她下意識伸出了左手,靈劍便自動飛向了她,落入了她的掌心。
一瞬間,無數風息之氣湧出,幾l乎將她完全包裹在內,雲黛手腕微動,輕揮了幾l下,她也在這時才終於確定,這把劍並不是真的出現在了她的麵前,她手中握著的也不是實體。
它隻是一道幻影,來自她心底的幻影,但又與前段時間她在龍門村的秘境中見到的那把醉流鳶不同,那時的那把劍,更像是那處棋局複製而出的一把沒有靈魂的贗品,而她如今手中握著的這把劍,則是從她靈魂深處照出的一道影子。
雲黛很難去形容那種感覺,她前世與這把劍相伴百年,她的靈魂幾l已與劍融為了一體,於是她重生之後,那些和她靈魂融合的部分竟也跟著她一同重生了。
隻是這道影子太微弱了,若非她今日入了無情道,練成了一道無情劍意,是絕無可能從自己的靈魂中將這道影子喚出來的。
雲黛將劍舉至麵前,她右手的指尖很快點在了鋒利的劍刃上,化清池的水仍舊在她身周流淌,她能感覺到手中的這把劍在回應著她。
那份同頻的震鳴,令她的心臟劇烈地跳動了起來,骨骼中也仿佛突然產生了無限的力氣。
一瞬間,她福至心靈,手腕震出,一劍便揮了出去,無情劍意自動凝起,朝著下方的蓮花池底便斬了上去。
整座化清池都在這一劍之下輕輕顫抖了起來,雲黛偏頭看向自己的左手,就見被她握在手中的醉流鳶在這一劍斬出後,便仿佛是耗儘了全部的力量,在她的五指間化為了點點靈光,再找不到一絲一毫的痕跡。
雲黛的心底一瞬間升起了無數莫名的思緒,但也隻是一個晃神,她便放下了手,向池底玉盤被她斬出的裂痕看去。
這一看之下,她不禁露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
她滑動手臂,向那塊白玉盤遊去,貼近之後,上麵的裂分便更加清晰起來。
她的手掌慢慢撫上去,便透過近距離地接觸,感受到了那些裂紋之中傳遞而出的詭秘玄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