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白起小石子(2 / 2)

趙括得到了消息,從中段騎馬趕了過來。

他用馬鞭抽著兩旁崩潰的兵卒,大喊道:“白起又如何!白起已經老了!他今年都快五十了!我父是馬服君趙奢!被秦王懼怕的馬服君趙奢!我的兵,不準懼怕白起!”

在趙括憤怒地嘶吼聲中,趙軍的混亂得到遏製。

曾經在幾乎不可能的情況下大敗秦軍的馬服君是一個神話,在兵卒心中聲望恐怕比雖然戰績更加出色,但有輸有贏的廉頗更加高。

趙國兵卒的崩潰混亂情緒得到安撫,他們重新撿起了、握緊了手中的兵器。

趙武靈王改革之後,趙人胡服騎射,尚武成風。趙國兵卒的單兵素質在七國都算得上上乘。

趙括給了他們的希望。

他們用希冀的目光看向趙括。

趙國這些底層兵卒相信馬服君,所以相信這個讓他們不必懼怕秦國武安君白起的馬服子。

他們揮舞著手中的武器,帶著因重燃希望而重整的勇氣,大聲嘶吼著,朝著秦國的陣地衝去。

然後,倒在了箭雨中。

這次和秦國弩陣交鋒,直到死亡的那一刻,趙國兵卒臉上也沒有絕望的神色。

就像是他們衝擊韓王山僅僅隻有五千輕騎兵的陣地,一個又一個的趙國兵卒倒在了巨石滾木下時一樣,他們都沒有絕望。

趙人尚武,他們不懼怕秦軍,不懼怕白起。

……

秦軍主帳,一個又一個傳令兵不斷進出,帶來情報,帶走命令。

白起端坐桌前,眉頭緊皺,表情居然有些凝重。

前線傳來的都是好消息。

趙括比他想象中的更廢物。他先攻打山上陣地,短暫攻不下之後就調頭從河穀口突圍;被河穀口弩|箭阻擋之後,他再次調轉兵鋒,朝山上突圍。

趙括遊移不定的決策,給了山上和河穀口陣地充分地加固陣地和等待援軍的時間,減輕了白起指揮秦軍合圍的壓力。

後來趙括又攻打王齕。王齕也已經休整完畢,依托堡壘固守不出。

趙括久攻不下,便在山穀中安營紮寨,轉攻為守。

在白起眼中,趙括每一步都指揮錯誤。但他萬萬沒想到,趙括會如此愚蠢!

白起原本以為,趙括會率領一半趙軍出擊,另一半留守丹水東岸陣地。這樣既能保住陣地和輜重,還能在趙括遇圍時增援。

正常的將領在追擊的時候,都不可能完全置自己後路和後勤不顧。

白起派去山上的輕騎兵是“敢死隊”。他原本以為這支騎兵一定會在兩麵夾擊下被吞噬,才能等到秦兵援軍到來。

誰曾想,趙括居然把趙軍主力全部帶走,趙軍傾巢而出,隻在原本陣地留下少許後勤非戰鬥人員。

白起隻派了兩支精兵去堵住趙括的退路,剩下的兵力都用來攻打丹水東岸的趙軍堡壘。

他想先攻下沒有主將的趙軍堡壘,殲滅部分趙軍,然後再慢慢吞吃趙括被圍住的軍隊。

現在秦軍長驅直入趙軍原本陣地,基本沒遇到抵抗。

被白起圍住的趙括軍隊,居然是趙軍全部主力?!這麼多人秦軍怎麼吃得下?!

秦軍能依托交通要道,以極少的兵力堵住趙國幾十萬大軍。同樣,趙國也能反過來依托這幾條狹窄的要道抵擋秦軍的攻勢。

也就是說,現在秦軍和趙軍進入了僵持,趙軍無法突圍,秦軍也吃不下趙軍。

趙括這愚蠢的一手,居然把白起拖住了。

白起打了幾十年的仗,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一時半會兒居然想不出解決的辦法。

白起又是鬱悶又是憋屈,隻好寫信回鹹陽,讓君上想辦法。

現在趙軍和秦軍僵持,白起一個兵都不能亂動。接下來這場戰爭的勝負,就看場外了——究竟是趙國的援兵先到,還是秦國的援兵先到。

趙國和秦國都幾乎拿出了自己所有精銳兵力,兩方都很難再派來援軍。但趙國還有廉頗這個老將可以支援,秦國這一方連支援的將領都派不出來。

白起都被困在長平戰場上了,其他將領都要分守秦國和其他幾國的邊境,以防其他幾國趁機偷襲秦國。

他是完全想不出,秦王還能派誰來支援他。

白起送完信後,無奈歎氣。

他一生輝煌戰績,不會在這麼蠢的地方留下汙點吧?

……

趙王比秦王先幾日得到趙括全軍被圍困的消息。

年輕的趙王立刻腦子嗡嗡作響,六神無主,差點暈厥。

趙王其實有趙括戰敗的心理準備。

趙括戰敗,無外乎就是白起來了。雖然敗了,但上黨本來就不是趙國的土地,趙國沒太大損失。趙括這個年輕人能和白起過幾招,基本也能列入名將行列了。

為了讓趙括輸得不至於太慘,趙王征調了趙國除了戍邊之外幾乎所有的精銳兵卒。打不過就跑,隻要回到趙國境內,已經快斷糧的秦兵還敢追到趙國境內來不成?

但趙王怎麼也沒想到,趙括會全軍都被圍住啊!

這要是全軍覆沒,趙國彆說兵力匱乏,明年種地的人都沒了,恐怕要鬨饑荒了!

趙王暈了一會兒,趕緊找平原君和平陽君進宮商議。

平原君和平陽君也無計可施,讓趙王召集了能召集的所有高官商議。

藺相如也在其列。

他環顧四周,沒看到廉頗。

廉頗被趙王叫回邯鄲之後,非常明顯地表示出對趙王的不滿。趙王免了廉頗所有的官職,把廉頗擼成了白身。

短短一月,廉頗家中門客幾乎都離開了。《史記》記載,“廉頗之免長平歸也,失勢之時,故客儘去”,十分淒涼。

廉頗待不住門可羅雀的家,現在吃住都在朱襄家中,讓好脾氣的朱襄伺候他這個脾氣古怪、連子女都嫌棄的老頭。

藺相如本以為此次趙括戰敗,趙王應該會召見廉頗。論對長平的了解,誰能比得過廉頗?若要派人去救援趙括,隻能派出廉頗!

藺相如道:“君上……”

他話未說出來,趙王就不耐煩地打斷道:“若藺卿要舉薦廉頗將功贖罪,就不要說話了。若不是廉頗連王齕都打不過,趙括怎麼會對上白起?聽說他仍舊很有怨言,讓他在家裡好好反省!”

藺相如十分激動地想要反駁,卻因為激動過度連連咳嗽,說不出話來。

趙王看著藺相如老態龍鐘的模樣,有些心虛:“藺卿身體不好,先回去養病吧。”

藺相如捂著咳嗽的嘴,佝僂著身子退下。

平原君趙勝見狀,道:“我送藺卿離開。”

趙王揮揮袖子:“去吧。”

趙勝追出去,找到依靠在樹上不斷咳嗽的藺相如,擔憂道:“藺卿,你還好嗎?”

藺相如一邊咳,一邊道:“趙國要不好了。”

支持趙王接收上黨,促成長平之戰的趙勝握緊了雙拳,道:“此事沒有轉機了嗎?”

藺相如順了順胸口,緩過氣來:“現在秦趙兩軍相持,誰的援軍先到,誰就能搶占勝機。臨時拚湊的援兵都是烏合之眾,除了廉將軍,誰還能帶領這支援兵?”

趙勝歎氣道:“廉頗是君上獨斷換下,趙括是君上獨斷拜將。若讓廉頗去救援趙括,豈不是損了君上臉麵?你也彆提廉頗了,換個人吧,我擔心君上會遷怒你!”

藺相如滿目悲哀,聲音悲愴:“趙王的臉麵,比趙國更重要嗎?”

趙勝再次深深歎了口氣,咬牙道:“你彆勸,我私下去勸!我把趙豹叫上,我和他一起勸,定能勸服君上!”

藺相如躬身作揖:“就拜托平原君了。”

趙勝扶住藺相如:“我先送你回去。”

藺相如搖頭:“不用,我還能走,我自己回去。平原君請回,早日勸服趙王。”

趙勝點頭:“你小心。”

藺相如轉身離去,腳步一深一淺,踉踉蹌蹌。

他想,平原君和平陽君或許真的能勸服趙王,但長平的趙軍等得起嗎?

……

“君上,秦國確實已經派不出兵和將了!”範雎給秦王算了一下賬,擦了一下額頭汗珠,“或許我們可以趁著趙軍被圍,接受趙國和談!我相信他們一定比我們更急!”

已經六十多歲的老秦王沉默地看著空無一物的桌麵。

半晌,他一字一頓道:“不,秦國還有能征的兵,能去的將。”

範雎和其他秦國重臣都抬起頭,疑惑地看著他們的君上。

“先生,你輔佐安國君監國。”秦王語氣沒有起伏,好像說的話不是多重要,“寡人即刻啟程,親去野王。”

“寡人要加封野王民眾兵爵一級!征伐十五歲以上成丁!親自去援助武安君!”

《史記》記載,“王自之河內,賜民爵各一級,發年十五以上悉詣長平”。

河內郡漢朝首置,太史公所說的“河內”,此時就是野王,秦軍前年剛打下來的野王。

秦軍打下野王上黨等地之後,當地民眾還未有自己已經是秦國人的意識。秦國也還未在當地征兵征糧。

範雎和安國君皆從坐墊上爬到秦王麵前。

“君上,陣前危險,三思啊!”

“父王,你的貴體比什麼都重要!兒子雖不才,願意替父王去野王征兵!”

老秦王看著自己最信任的臣子,和自己不怎麼滿意的太子,道:“不,隻能寡人去。寡人意已決,鹹陽就交給你們了。”

他起身,拂袖,邁步。

黑色的衣袍在他身後翻騰,就像是滾滾黑浪。

“備馬車!”

“諾!”

範雎和安國君爬著轉身,抬頭看向剛得到前線消息,就立刻要啟程前往野王的秦王。

“君上!等等,我送你!”範雎不顧禮節,撩起衣袍爬起來,朝著秦王追去。

安國君回過神,跟著爬起來追出門。

其他重臣也趕緊起身,一同送秦王離開鹹陽,親往前線支援長平之戰。

……

平原君和平陽君還在勸說趙王的時候,秦王已經來到了野王。

當趙王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秦國的援軍已經到了長平戰場。

此時交通不發達,信息不通暢。趙軍在長平被圍,消息傳送十分困難。所以趙王隻知道秦國的援軍到了,不知道秦國援軍的帶兵將領居然是秦王本人。更不知道秦國的兵,居然就是從野王上黨附近所征調。

但他也不需要知道這些。他隻需要知道秦國的援兵已經到了戰場,而他還在猶豫是否派廉頗出兵援救,連調集哪裡的兵都沒想好就夠了。

趙國現在能調動的兵要麼防備匈奴,要麼防備燕國。趙王還沒考慮明白,調哪邊的兵危險程度更小。

他其實沒猶豫多久,連一旬的時間都沒有。但秦國動作太快了,快得讓人不敢置信。

趙王十分害怕,秦國能這麼快就湊出援兵,莫非秦國之後還能派出兵來?

他繼續打下去的心思漸漸熄滅,考慮與秦國和談。

朝中宗室和重臣都十分無語。之前廉頗退守的時候我們想和談,秦王都隻是敷衍我們。現在秦軍馬上就要獲勝了,他們怎麼可能同意和談?我們又有什麼籌碼比這三四十萬的趙軍更多,能讓秦國和談!

趙王茫然:“那怎麼辦?”

朱襄家中。

廉頗就像是一個大號熊孩子,抱著一兜石頭,去砸雞圈裡的雞,把雞砸得羽毛亂飛。

“廉頗,你說趙國還有勝算嗎?”藺相如坐在他身後,表情頹敗地問道。

廉頗一邊砸雞,一邊道:“怎麼勝?現在趙軍就像是在一座沒有城牆、糧草匱乏的城中,秦國連能圍城打援的援兵都湊到了,就算我們終於湊齊援兵,也隻是秦軍嘴裡的肉!”

“我要是白起,我就圍而不打了。”廉頗說著說著,哈哈大笑起來,“還打什麼打?直接把趙軍餓死多好!哈哈哈哈,還打什麼打!已經輸了!全輸了!”

廉頗笑著笑著,把懷裡的石頭狠狠往前一拋,然後嗚嗚哭了出來。

“三四十萬人啊!三四十萬人啊!投降吧,趕緊投降吧,能活幾個是幾個!”

“藺相如,你趕緊去找趙王,讓他趕緊投降!”

“趙括該死,那三四十萬人不能死!”

藺相如用袖子替藺相如擦拭眼淚,哽咽道:“恐怕現在還活著的已經沒有三四十萬了。”

朱襄依靠在雞圈的牆上,默默地看著天空,默默思考長平的事。

史料記載,趙國從廉頗領兵起,共在戰場上投入四十五萬人。

據說秦國此戰死了二十萬。以秦國戰力,就算是一換一,趙國也該死二十萬。廉頗之前敗退,後來趙括軍中餓死的、突圍而死的人,都不會少。

後來長平之戰古戰場考古挖掘的成果也證明,趙國此戰降卒估計頂多十幾萬。

《史記》記載,“乃挾詐而儘阬殺之”,“前後斬首虜四十五萬人”,也是說這一場戰爭,趙國總共死了四十五萬。

後世說活埋,是把“阬殺”當做了“坑殺”。“阬殺”的意思是殺害戰俘和平民等無辜,屍體堆積如山的模樣。白起沒有時間去挖活埋的坑。

白起斬首無數,唯獨對長平所阬殺降卒心生愧疚。因為他是“挾詐”。

白起本來同意給這些降卒一條生路,欺騙他們放下了武器,然後將他們全殺了。

有人說,白起這樣做是因為要給秦軍分功勞。

其實《商君書》和秦簡出土之後,就可以看出秦朝對斬首軍功的要求十分嚴苛。隻有有爵位的敵軍首級,才能升自己的爵位。

而且《商君書》言,“士有斬首、捕虜之功”;《戰國策》記載去領賞的秦兵,“左挈人頭,右挾生虜”。這些都可以證明,雖沒有明言,但戰俘也算戰功。

秦國後期開墾和勞役多用戰俘,已經明白了勞動力的重要性,將戰俘作為軍功很正常。

所以隻要秦國想留下戰俘,兵卒就有“捕虜之功”。

朱襄很清楚,秦國此次殺俘最大的原因就是養不起。上黨的土地貧瘠,養戰俘得不償失。且上黨離趙國很近,趙國戰俘吃不飽,就容易逃亡。

每一個學農的人,都難免熟讀饑荒史。

與大眾心中秦國強大,才攻打六國的印象不同。秦國其實是遇到饑荒,就立刻開戰。

秦昭王二十七年地動饑荒,秦王派白起、司馬錯攻趙楚兩國,接連幾年打得楚國遷都;秦昭王三十八年上郡大饑,秦攻魏。

秦始皇滅六國時更明顯。秦始皇在位時期連遇五年饑荒。於是這五年,秦始皇就急匆匆把六合掃了。

戰國中期之後,有能力打仗的秦國便是逢災必戰,簡直就像是草原上遭遇雪災的遊牧民族似的。

很多史學家分析,秦始皇在位的時候,秦朝就已經鋪墊了滅亡的前奏,就是從這個史實出發的推測。

秦始皇統一六國轉移國內饑荒矛盾,利用戰爭消減人口、搶奪鄰國糧食。但當秦始皇統一了當時經濟發達的地區,就算再打仗也沒地方可搶時,國內矛盾逐漸堆積,換個不太行的皇帝立刻爆發。

朱襄從商隊和流民口中打聽到,這幾年秦國雖然沒遇上饑荒,收成也不是太好。

都江堰修建於公元前256年到公元前251年,現在是公元前260年;鄭國渠修建於秦始皇時期。這兩個能讓秦國糧食大增產的水利工程都還沒修。此時秦國的糧食產量,可能比連遇五年饑荒的秦始皇好不了太多。

啊,遇到連年饑荒於是出兵統一六國的我家政兒真是太厲害了!

朱襄使勁晃了晃腦袋,把腦袋裡突然冒出來的神奇念頭晃掉。

他拍了拍自己靠在牆上蹭上灰的衣袍,走向藺相如和廉頗。

“藺翁,秦國養不起幾十萬戰俘,又不可能把戰俘送還趙國,那豈不是這一仗白打了?他們肯定會殺俘。”朱襄道,“請藺翁推舉我去見趙王,我想說服趙王獻城換戰俘。這幾十萬的趙國人,比幾座城池重要多了。我願意親往長平,說服白起。”

說服秦王。

朱襄在心裡想,秦王應該也已經到長平了。

藺相如抓住朱襄的衣袖道:“你真的有把握說服白起?”

朱襄道:“總歸要試一試。”

趙王肯定會同意。

因為自己一介平民的性命,他不會在意。所以趙王會讓自己拿著城池地圖去換戰俘,讓自己留在秦國當人質,等換到戰俘後就毀約。

不過無所謂,朱襄本就不是想用城池換戰俘。他隻需要趙王同意他帶著能維持趙軍兩個月的糧食前往長平,他說服秦王的成功率就很高。

當然,他說服秦王釋放戰俘的籌碼,不隻是能為秦國提供糧食而已。

他能幫秦國,比殺了這些俘虜,更加削弱趙國的國力和趙王的威信。

用自己的命。

一個已經在趙國平民間積攢了足夠多好名聲的自己,在救回趙國十幾萬人後,被趙王所殺。就算民眾再愚昧,恐怕也忍不了這個趙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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