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落雪裹塵泥(2 / 2)

嬴小政的嚎叫聲越老越大,漸漸帶上了哭腔。

朱襄這才回過神:“政兒?”

李牧道:“荀子、雪、政兒都來了。”

朱襄先收回手,然後繼續伸出手,繼續捂著獄吏的肚子,道:“幫我去借些針線來好嗎?雪和政兒。請讓他們暫時離開。我很快就……”

“我不離開。”雪從朱襄背後走到朱襄身邊,蹲下了身體道,“你的針線活沒有我好,我來縫。”

嬴小政不顧朱襄身上手上有血,撲到朱襄身上道:“嗚嗚嗚舅父,政兒來了,政兒保護舅父!”

“嗯……”朱襄閉上眼,眼淚這時候才終於落下。

他用自己帶著淚水的臉蹭了蹭嬴小政帶著淚水的臉,又與雪碰了碰額頭。

“好,我們一起。政兒,你害怕就先出去。”朱襄道。

嬴小政使勁搖頭:“我不怕!我幫舅父!我……”

嬴小政低頭看著滿地的屍體,他確實不害怕。

有了那個夢境,他已經不是普通的小孩。

“他們為舅父而死嗎?”嬴小政問道。

朱襄嘴角扯了扯:“嗯。他們不認識我,卻為了我死了。”

嬴小政垂下了頭,然後仰起小臉:“政兒來幫忙,我來幫他們擦臉!”

“我去打水。”李牧道,“彆圍在這裡!都來幫忙!”

趙母道:“我讓人去取些乾淨的衣服,為他們準備棺木。安葬的費用,我來出。抱歉,朱襄公……”

朱襄搖頭打斷:“即使是父母,也不該無限製的替兒孫承擔錯誤。我不怪你。”

但他隻是不想再見到和趙括有關係的人,也不想和趙母閒聊,即使趙母救了他。

朱襄再次沉默。他繼續捧著獄吏的肚子,等針線來了之後,他將針尖壓彎了一點,和雪一起為獄吏縫屍體。

一同衝來的相和道:“缺少的部分,我為他做模具。”

他十分愧疚。

明明他已經決定為朱襄赴死,也派了墨家弟子在附近守候,但他們得知的時候也已經晚了。

他們甚至連大門都沒打開,還是一個瀕死的獄卒開的門。

“朱襄,節哀。”許明道,“如果你因悲傷過度出事,他們就白死了。”

朱襄點頭:“我知道。”

荀況看著哭過之後,表情變得過分平靜的朱襄,歎了口氣。

他道:“我為他們寫祭文。朱襄,你要活著。他們都想你活著,因為你活著,能救更多的人,明白嗎?”

朱襄再次點頭:“我知道。”

看著朱襄平靜的表情,荀況不知道還能說什麼好。

他隻能陪著朱襄一起為獄吏獄卒收殮。而趙王暗衛的屍體此刻則被堆在了一起,等人來查案。

如果這些不是證據,憤怒的民眾早就一把火將趙王暗衛的屍體燒了。

但他們心中又十分的悲哀。即使留著這些屍體當證據,他們又能如何?動手的是趙王啊!

等蔡澤領著趙王等人來到牢獄的時候,朱襄和雪已經幫獄吏縫好了身體,隻剩下腦袋。

腦袋不好拚。

他們先用動物膠將頭顱拚好,然後再用線將腦袋封起來。

這個腦袋到處都是線頭的腦袋十分可怕,周圍人卻沒有絲毫懼怕。

他們甚至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哪怕是把砍碎的屍體縫好下葬,他們也會為此感到開心,能露出笑容。

“朱襄公!”趙王提著衣角跑了過來,對著朱襄跪下,臉貼在浸透了血水的地上,“此事寡人是冤枉的!”

朱襄洗乾淨手,跪坐在趙王麵前,道:“趙王,我很怯懦,最怕身邊的人死於非命。”

趙王哭道:“寡人真的沒有派暗衛來!寡人才剛親政不久,怎麼會有什麼暗衛?一定是有燕國、韓國、魏國等國家知道朱襄公對趙國有多重要,故意陷害寡人!”

朱襄道:“我曾看見有農人一邊耕種一邊倒在田地中,他是餓死的。”

趙王哭道:“朱襄公信我!我可以對天發誓!我一定會查清真相!給朱襄公、給國人一個交代!”

朱襄道:“我還見到一家人前一刻和樂融融,後一刻就因為戰亂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趙王有些說不下去了。朱襄難道是被嚇魔怔了?怎麼一直在說胡話?

朱襄繼續道:“我現在又見到有人為了保護我,死在了我的麵前。即使所有人都說,我活著更有價值,他們願意為我而死。但我仍舊認為,每條性命的價值是一樣的。趙王,你的命,也不比現在躺在你周圍的人高貴。”

他站起來,聲音逐漸提高:“不用查了,再死一群無辜的人嗎?請厚葬這些人,請不要用我遇襲為借口,再讓更多的人命死去,請記住一句話……”

朱襄咬著牙,臉漸漸脹紅,他扯掉自己的頭冠,將頭發散下。

“趙國王位來自三家分晉,你能做王,彆人也能!你和他們沒區彆!水能覆舟,亦能載舟!所有將民眾視作螻蟻的國家和朝代,都終將滅亡!”

趙王本來隨著朱襄起身,被朱襄的瘋言瘋語嚇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周圍趙臣都露出了恐懼的神情。

朱襄難道被刺激得失去了神智,怎麼這樣的話都敢說?!

“我是秦國使臣蔡澤,奉君上之名,用邯鄲城換朱襄公入秦。”蔡澤先歎了口氣,然後露出無奈的笑容,對朱襄拱手作揖,“武安君親自率領二十萬秦軍前來護送朱襄公,已經在邯鄲城外等候多時了。

披頭散發的朱襄臉上瘋癲的表情一僵。

誰來了?

多少秦軍?

在哪裡等我?

等等,這不是蔡澤嗎?你怎麼成了秦國使臣了!

心中憤怒無比的朱襄就像是被人潑了一頭冰水,冷靜下來。

難道這件事背後有秦王手筆?!他看向蔡澤,蔡澤對他使了一個“以後再說”的眼色。

朱襄抿了一下嘴:“好,我去。”

無論這背後是否有秦王的手筆,除了秦國,他也無處可去了。

堅持了許久的天光終於黯淡。

寒風淒淒,梟飛烏啼。不知何時,自初雪後陰了很久的天空又下起了雪來。

鵝毛般的大雪簌簌而下,轉眼間就將天地染成一片銀裝素裹,寒氣從腳底往身上躥,凍得人從心底都在打顫,連連跺腳都不能叫已經麻木的腳趾有一點暖意。

忽地有一陣狂風襲來,庭院裡的枯樹在風中搖曳著,發出了吱呀的聲響,上麵堆得雪噗嗤一聲就落了下來,跌在地上,碎成了狼狽的一片,很快就沾染泥土,不複潔白,變成土黃黑灰的一團。

朱襄說了“我去”後,眾人鴉雀無聲,明明有雪簌簌,仍舊靜得讓人心底發慌。

安靜了半晌,不知道從誰開始,一聲又一聲的嗚咽聲響起,漸漸變成了嚎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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