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第四十五個樹洞 河流(1 / 2)

國王長著驢耳朵 七寶酥 10214 字 3個月前

清晨時分, 春早回到出租房樓下。

噪鵑在枝頭尖啼不止,她跟原也在樹下擁抱了一會,執意不讓他送自己上樓。

說到底, 這是她與春初珍母女之間的事。她不想讓原也再經曆一次言語上的貶損和人格上的欺辱,這比往她心頭捅刀還痛苦。他明明是那麼好的人。

原也不再堅持,尊重她的決定。

而且他猜,一夜過去, 春初珍對他的深惡痛絕隻會加深,一時半會肯定也不想看到他。

他不想再給她母親添堵,引發更多對春早的惡語相向。

最後他和春早說:“學校見。”

春早癟著唇,時刻要掉出淚來,但她拚命眨回去,頑強正色:“嗯!你彆擔心我, 也不是第一次和我媽有矛盾,我有經驗的!”

原也想說做不到,但要口是心非地鼓勵一二, 也格外艱難。最終隻能應一個:“嗯。”

上樓前, 春早忽然被原也叫住。

男生手機裡僅剩的1%的電量,留給了他曾設置過的那個黑底白字的手持彈幕。

“春早是最棒的。”

他舉在手裡。少年漂亮的臉從手機後方歪出來,笑得有些勉強,但也非常非常地赤忱,眼裡閃爍著光。

春早抿緊唇,深呼吸, 雙手握拳打氣:“你也是!”

她轉身上了樓。

從褲兜裡取出鑰匙,插進鎖孔,春早打開門。有些意外的,她沒想到媽媽還坐在客廳裡, 餐桌旁,同一個位置。

夜奔出去時是什麼樣,回來時她還是什麼樣,就像經年發灰的石膏像,隨時會散架剝脫。

聽見門響,她才跟詛咒解除般活過來,轉臉往這邊瞟了眼。

客廳裡的燈到現在都沒有關,儘管屋外天已大亮。

春早麵無表情地同她對視。

室內唯一的輕響,是廚房灶台上咕嘟燉煮的鑄鐵鍋,有粥香從那兒漫出來。

春初珍從椅子上起身,什麼都沒說,隻問:“早飯吃過了嗎?”

春早回:“沒有,我去寫作業了。”

春初珍張口欲語,但女兒已經背著包往臥室走。

她把冒著白氣的粥和小碟榨菜放到她課桌邊,也咽下所有話。

出去前,她替她帶上了門。

淚滴砸落在英語試卷上,一顆,又一顆,將才剛勾選好的黑色字跡全洇開來,春早再無法遏製,把眼前的大快紙張滑到一邊,撂下筆,伏向桌麵,把臉埋進胳膊,極儘壓抑地嗚咽起來。

原也漫無目的地走在外邊。

太陽逐漸升高,也把夏末的風煮得像滾水,那種久違的焦慮和迷惘罩下來,讓他變成一葉無根的浮萍,在人流,在車水馬龍間門走走停停,目的地難尋。

送春早回來的計程車上,他欺騙了她。

他說他先回家,然後聯係老班安排宿舍,像高一時那樣,寄居回校園裡。

但他絕不會回去。

向原屹低頭,為在那個已被鳩占鵲巢的失地討回一隅能收容自己的施舍,怎麼可能。

幸好今天是周日。

給了他能思考處理這些驟變的缺口和喘息。

走進常去的咖啡館,原也和相識的店員借用數據線充電。

對方似乎察覺到他麵色蒼白,汗流浹背,詢問他有無不適。

原也搖頭說沒有。

通宵未眠的少年很快喝完整杯咖啡,並不斷叩問自己:

原也,去哪。你能去哪。

快想,你能夠去哪裡。為自己的選擇負責,也不要讓喜歡的女孩子操心。

答案是空白,無從著筆,幾個小時前的無助卷土重來,再次讓他精神潰散。原也靠到沙發上,眉頭緊鎖,從白晝到傍晚,燒紅的天慢慢暗下來。幾近走投無路時,有個塵封已久的約定,在至暗之境裡螢火般亮起。

事關向敏慎,他的母親。

與其說是約定,倒不如說更像母子間門的口頭戲言。八周歲那天,向敏慎未如往年一般為他準備厚禮,兩手空空,隻有口頭祝福。在兒子失望的眼神裡,女人神秘表示,這次的禮物是一個神奇的寶藏,就像阿拉丁的神燈,藏在這座城市的某間門小店裡。

那時他還年幼,迫不及待地要去“尋寶”。但向敏慎阻止他,告訴他,不到遇到超級大的麻煩的時候,千萬不要提前找到它和打開它,那樣他不光會失望,沒準還會招致麻煩和懲罰。

稚氣的孩子信以為真,按下性子。

結果第二年,向敏慎就離他而去。

原也慢慢明白過來,這並不是贈禮,也不是契約,而是一個厄兆,一句讖言,一條分彆前的預警。

之後的漫長歲月,他想念她,也憎恨她。

再不想觸碰關於她的一切。當然,她也走得異常果決和狠心,不留痕跡。

原也也意外,他竟從沒有忘記過那家店的名字,“食分”。

他在手機裡搜索起來,果真有叫這個名字的店鋪。

地址在距離這裡不遠的市中心,緊挨城中村。

原也跟著導航穿過彎繞曲折的窄巷,終於找到這家酒館。黃昏的光線透進木窗,門麵簡單古樸,隻寫著“食分”二字,有幾分大隱隱於市的格調。

原也推門進去,上方的鈴鐺叮叮作響,吧台後看書的女人抬起頭來,有著一張妝容精細但歲月繡紋明顯的臉。

她瞄見他身上的校服,淡著張臉趕人:“出去,本店不歡迎未成年哈。”

原也正要開口,那個盤著鬆散低髻的女人似有所察,再度抬頭,微愕地看過來:“你是原也嗎?”

原也愣住。

“長這麼大了啊?”她從酒櫃後起身,個頭出乎意料地高,她繞出來,打量他,語氣難言驚喜:“還這麼高這麼帥,跟老向長得好像啊。”

原也猜她口中的“老向”就是他的母親。

興許幼時有過幾麵之緣,但他對她印象甚淡。人在遭受巨大創痛後,大腦會開啟自我保護機製,選擇性遺忘和過濾掉那些不堪回首的關聯畫麵。

她是頭一個說自己和向敏慎麵貌相似的長輩。

在這之前,他都被所有人默認為父親的彆冊和徽章。

思及此,原也鼻頭微微發酸。

察覺到少年陡黯的情緒和難掩的疲態,女人沒有第一時間門詢問他需求,隻問:“吃晚飯了嗎?”

原也搖頭。

女人轉身走去牆邊,掀簾子招呼後廚:“老公——下碗拉麵,多加個溏心蛋。”

有個偏粗獷的男聲回道:“好咧!”

原也入座後,店裡不時有食客光顧,絡繹不絕,多是喝啤酒啃鹵味的。

他獨自坐在桌邊,不時按亮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