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達那裡,離彆的傷感就完全被曠闊的海水滌清和溶解。
這裡的海,比念月灣的還要清透,也更蔚藍。
前兩日,氣候晴雨不定,但海永遠慷慨,隻會饋贈來千變萬化的美。平靜時,它有種能把靈魄吸噬進去的至純的瓦藍色,風起流動,就像唱詩班的和音一般抑揚起落;好天有光打下來,海就成了空,裡頭有億萬顆星在淩淩爍動。
而到了夜間門,海巍峨莫測,起伏似川,深沉如淵。
春早與原也各執一根甜筒,在夜海邊漫步,遠方有燈塔,有漁火,而近處的酒吧流淌著笙歌。
童越走後,周遭嘈切驟降,潮汐的動靜也因此格外鮮明。
水一蕩一蕩地漾過他們的腳麵。
春早一口嚼完末端所剩無幾的酥脆蛋筒皮,輕吸氣:“童越走後好像有點無聊了。”
原也不以為然:“為什麼?”
春早說:“沒那麼熱鬨了。”
原也沒有回話。
他停下來,突然屈身,迅速握起一團沙,近距離沙包般砸在春早腰側,調笑:“夠熱鬨了嗎?”
春早瞠目,迅速反擊,沙球追擊戰時隔四天再度上演。
她對原也窮追不舍,中途被旁人白天堆疊的沙丘絆一下,往前踉蹌。
原也見狀,忙去扶她。但慣性使然,兩人都沒站穩,雙雙栽入砂礫裡,滾了半圈,滿身滿頭地黏上了半濕的沙粒,它們在月下浮著層白光,像恒久不化的雪。
春早狼狽地笑出來
原也也跟著笑,最後笑抱成一團。
笑累了,原也就掌住她後腦勺,吻下來,輕吮她唇瓣。春早閉眼想,這是個值得珍藏在味覺記憶寶庫裡的吻,甜美而涼爽,有香草冰淇淋味兒。
回酒店後,清理身上的沙塵是頭等要事。
一路上腳趾都被沙粒硌得極其不舒服,原也不忙管自己身上的,先打開花灑,調出合適的水溫,蹲身替春早細致衝洗。
春早垂眼,順手撣去他發梢和白T肩頭的浮沙,但臟斑猶在,效果並不明顯。
原也抬臉問:“腳上還有嗎?”
女生潔白的腳趾從拖鞋裡蹭出來,交互扭了扭,指甲蓋似釉玉質地,判斷:“好像沒了。”
她雙手微微拎高過膝的白色裙擺:“腿上還有,順便衝一下吧。”
原也瞥去一眼,眼色暗了些。
他喉結微動,不多思索地親自上手為她搓洗。女孩子的皮膚滑膩膩的,觸感如奶凍,更無法近處多看。
但經由他拇指這麼來回摩擦,春早心頭跟無數絨毛刮撩過,敏感到要忍不住跺下腳,企圖甩脫。
瓷磚地麵小範圍地濺起水花。
“哎。”原也輕呼一聲,站起來,用手腕蓋住左眼,而黑亮的右眼,在沒好氣地俯視她。
春早抱歉又心急:“弄到你眼睛裡了嗎?”
原也淡應:“嗯。”
春早踮起腳,想要一看究竟,卻不防地,被男生濕漉漉的,強硬的手指控住下頜。
他不懷好意的笑眼,濕而熱的唇,一並壓過來,不留餘地。
兩人呼吸的節奏徹底亂掉。
浴室裡水汽蒸騰,在鏡上氤出一麵霧天。
兩道模糊相疊的白影糾纏著,跌跌撞撞。交碰間門,原也的拖鞋勾到地麵還未及時關滅的花灑軟管,那噴灑的水柱頓時亂了方向,唰得橫掃過一人身軀和逼仄的空間門。
似誤淋一場溫熱的小雨。
原也暫停這個有些失控的吻,扳關水龍頭,將滿是水漬沙痕的短袖利落脫去。
再留心近處的女生,她眼光閃跳,不敢在他身上逗留,裙子上也一塌糊塗。
他從高處的架子取下全白的浴巾,將她裹抱到床上。
意外的音節。
似乎難以中止雙方想要繼續親近的欲念和恒心。
男生滂沱的吻是曠世驟雨,令春早窒息。
碾壓的唇齒,滾燙的氣息,還有他年輕而堅硬的身體。她能清楚觸摸到他,急劇迭動的背肌。
原也在女生近似告饒的嗚咽裡找回一絲清明,想要翻身遠離。
不然再待在這裡,同張床上,他難保證自己不會做出什麼毀滅性的行為。
結果,手腕被她熱乎乎的指節栓扣住,語氣不悅:“你又要跑去哪裡?”
原也看向他,音色微啞:“洗把臉。”
春早頓了頓,嘀咕:“哦……我還以為你要去買……”
原也蹙眉,若半知半解:“嗯?”
但女生下一刻的生莽舉動讓他從臉紅到了耳朵根。
她拉開床頭的抽屜,從酒店宣傳冊的夾層裡,尋寶一般,掏出一個方方正正的水藍色的塑封盒,夾在手裡,給他看。
然後一本正經地訴說:“童越走之前非要留給我的,說以備不時之需。我覺得,現在這個時間門點,似乎剛剛好。”
原也垂在身側的手,開始不由自主地微顫,他隻能攥緊。
“你確定?”這一刻,他的喉音也開始發顫,好丟人。
“嗯。”春早用力頷首,臉通紅。語氣似乎並不確定,但是是在關心彆的:“就是……你會用嗎?”
“……應該會。”
兩人同時發笑,不好意思,又很率真。
靜了靜,春早提出最後一個要求:“可以把燈關上嗎?”
—
春早能永遠記住這個夜晚的氣味。
那就是濕鹹。
從少年額發滴墜到她唇珠的汗液,她眼角因脹痛滲出的生理性的水汽,還有盈注了整個房間門的,洶湧的海風,黏滑的觸覺,深水裡的缺氧感,兩尾在淺灘笨拙探索的魚。
它們都與濕鹹相關。
臥室的燈都滅了,隻有外邊夜路的光透進來。
原也的手臂扣在離她臉極近的地方,肌骨,筋絡,凸顯出來,隱忍地張馳著,像天色半黑後,輪廓模糊的礁岩。
明晦不定,危機四伏。
可她還是忍不住歪靠過去,羞憤難耐,急尋個支點。
她的臉被扳回去,墮入他鐘情又發狠的雙眼。
……
窗外,黑天裡的浪,拍打著礁石,一遍遍,一次次,雪沫般被撞碎,再落回去,變回液態的滲流的水。之後風徹底亂了,天海如倒置,旋流般方向儘失,歸於不可名狀的最深處。
……
—
時近後半夜,兩人都興奮難抑,每個細胞叫囂著疲累的信號,但大腦依舊激亢飛躍。
他們依偎在一起,不時說幾句話,亦或笑著去啄對方的嘴唇與下巴。
最後原也穿上衣褲,離床找水喝,再這麼無隔閡地接觸,怕是整宿都彆想消停。
春早也套上睡裙,靜坐在床頭,閱讀藍色盒子裡的說明書。
原也哭笑不得,將擰開瓶蓋的礦泉水遞到她麵前,欲言又止:“你這是……?”
春早疊放好,塞回去:“好奇一下。”
“那下次你來。”
“……”
他們又疊抱回一張單人床上,怎麼也睡不著。
兩人放棄抵抗,共候天亮。
終於,房內的暗調由濃轉淺,簾縫投入一隙緋紅色的微光,從窗台折疊至地麵。
原也見狀,走去窗口,揭開一半遮光簾觀察。
他淡笑回頭,吐出三個字:“日出了。”
春早迫不及待下床,趿著拖鞋飛奔到他身畔。
外麵的世界,已是玫瑰色,暈染開,延綿著。
純白的海鳥在半空回旋,萬物覆油彩,浪漫又靜穆。
春早滿身雞皮疙瘩,熱淚盈眶。
原也攬著她肩頭,捏了捏,又放下手,離身去行李箱裡取出一樣收藏至今的物品,呈遞到她身前。
朝霞將鐵盒映照成混粉色。
春早瞪圓眼,雙手捧過來,心頭蜂鳴:“它怎麼在你這兒啊?我還以為已經被我媽處理掉了。”
原也粲然一笑:“嗯,處理到我這了。”
他說:“清點看看,有沒有少東西。”
春早驚喜揭蓋,查看當中的物品,一樣不落,但也多出一些並不屬於她,卻也來自她的物品,油墨模糊的小票,變更過字跡的加油稿……還有早已乾萎亦被妥帖珍藏的桂枝……她一樣接一樣取出來,同樣發現,它們也被人為地做過標記,是一隻被愛心包裹的小鳥。
哼!
抄襲她的創意。
但也好令人動容。
她看向原也,笑淚交加:“你也……”
少年神態略顯自得,坐等她讚賞:“嗯?”
太美好了。
像此刻的日出一樣美好,比此刻的日出還要美好。
她不受控製地潸然,而他也忙不迭地為她拭淚。
等情緒平穩,深紅的圓日也從海平麵浮出,原也如揭曉影片末尾的彩蛋般,從盒底最下方變出一張明信片。
它嶄新卻眼熟,正麵有海,背後空白。
仿佛在靜待,靜待新的詩章,與新的圖景。
原也橫來一支筆:“請吧,女士優先。這次我們一起寫。”
春早含笑推回去,謙讓:“之前是我先寫的,這次不如你先來?”
原也思忖幾秒,答應:“行,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
那片湛藍而通透的海被高掛至窗框,與真正的海遙相呼應,它被風來回吹拂著,如藍白的鳥兒振翅欲飛。
而它的背麵,是兩條上下緊挨的願景。字跡有內斂,有張揚,但彆無一致的充溢著希望:
上句是:
海水至藍,年少燦燦;
所願所念,共赴共勉。
而下句承其後:
何懼險與難,橫瀾掛雲帆;
自有風來日,野儘見春山。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