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敬沒有愛過任何人。
畢竟宇文家隻會給他必要的東西。例如說有助於修煉的上品靈石, 能夠加快功法進步的天材地寶,能夠恢複境界突破所帶來的疲勞與一時虛弱的靈藥,以及能夠更好地發揮修士修為的法器、武器, 和能收納起這一切的納戒與百寶囊。
“愛”這種東西, 就算對普通人而言也不是不可或缺的。因此在宇文英以及宇文家看來,即便宇文敬從生下來就沒有一個給他愛、教會他“愛”是什麼東西的母親, 宇文敬不知道“愛”是一種什麼滋味, 也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去“愛”人,這也不是什麼大問題。
宇文敬能理解父親與家中長老們的想法——這些人本身也不懂得什麼叫做“愛”,他們也從來沒有想過要去“愛”誰。自然,他們就把這種缺失當成了一種常態化的“正常”。
兩百歲以前, 宇文敬與父親、與家族中的長老們一樣,不願意被這種虛無縹緲、不知道有什麼用處, 似乎還隻能給人帶來負麵影響的東西拖累。每次他聽到那些癡男怨女的故事,都覺得故事裡的主角又癡又傻, 又蠢又笨。
對方不喜歡你, 那離開不就好了?為何要癡纏下去?又為何要痛苦不已?
隻要你足夠優秀,天下多得是更優秀的人等著能得到你的青睞,不是嗎?
就算是在昨天,宇文敬也仍然覺得死纏爛打這種事情實在是愚不可及。知道對方對自己無意、想叫自己離開,那順了對方的意離開才叫風度,才能不至於在心儀之人眼中變成聽不懂人話的狗皮膏藥。
但——
瞧見葉棠獨自一個人墜入黑暗的那個瞬間, 宇文敬把自己所有的堅持都忘掉了。
他忘了出發前他告訴自己說:自己來聚榮仙朝不是為了阿媚, 隻是為了看一看那帝端究竟打得什麼主意。
他也忘了前一天晚上自己還信誓旦旦地拍胸保證:自己絕對不會去見阿媚,絕對不會做引人注目的事情,也絕對不會讓阿媚發現自己。
他甚至忘了自己的難為情——在葉棠叫他離開碧風國回宇文家的那一刻,他就明白了。她對他無意, 她在委婉地推開他。
她的推開讓他意識到她幫他、救他,支持他覆滅宇文家,在他覆滅宇文家時好好地對待他的身體……她做這一切都不是因為喜歡他。
縱使過去他也明白這一點,可他心中仍是隱隱有種錯覺,一種名為:“他不喜歡我怎麼還能為我做這麼多?”的錯覺。
他心底有一塊地方輕佻地認定了葉棠隻是嘴上不承認對他的喜歡。
於是在明白自己會錯意後,他難為情得徹夜難眠,第二天更是天不亮就逃也似地乘上了飛舟。
宇文敬以為自己上了飛舟、飛離清風城後這種羞恥感就能隨著風離自己遠去。然而隨著飛舟越飛越遠,宇文敬非但沒有舒坦一些,反而更難受了。
宇文敬不明白自己在難受些什麼。他捫心自問自己沒有該難受的理由。
直到此刻。
直到他眼睜睜地瞧見葉棠的身影就要消失在黑暗裡。
原來他是在後悔。後悔自己沒能承認自己的不被愛,後悔自己沒能在直麵自己不被愛的這一條件上戰勝羞恥感,繼續大喇喇地賴在她的身邊——死纏爛打確實可恥。但可恥就可恥吧,至少比後悔好啊。
今天過後,哪怕被她指著鼻子罵“纏人”、“煩人”,他也會嬉皮笑臉地跟在她身邊,再也不去想自己這麼乾是不是太過丟人、太過丟份兒。
所以就讓他抓住那隻手吧——
那隻總是在委婉將人推開的手。
腕上一燙,隨後微微一疼,葉棠抬起眼來,隻見本不該出現在這裡的宇文敬拚命地抓住了自己的手,額上汗出如漿。
沒問“你為什麼在這裡”,也沒問“你為什麼拉住我?”,葉棠隻是笑了一下,說了句:“何必呢?”
“你知道我不喜歡你的。”
真是錐心刺骨的實話。
腦袋疼得像是要裂開的宇文敬瞪了葉棠一眼,啞著嗓子道:“我知道!”
“會有比我更好、比我更適合你、更值得你去愛的人出現的。”
感覺到葉棠動了動手腕,試圖把葉棠提上來的宇文敬的五指收得更緊。
“我知道……!”
怎麼都沒法讓宇文敬放開自己,葉棠的神情變得嚴肅:“快離開這裡吧。你難道真要為了一個不喜歡你的我,去放棄外麵那千千萬萬個喜歡你的人麼?”
有千千萬萬個喜歡我的人?
所以呢?那又怎麼樣。
“那千千萬萬個人裡又沒有一個是你!”
葉棠沉默下來,再過兩秒,暗色中響起了她的歎息聲。
她的歎息就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那麼輕,那麼無奈,還帶著隱隱的絕情。
宇文敬的頭更疼了。先前隻是仿佛有隻手在他腦子裡攪拌他的腦仁。這下可好,他腦漿的每一寸似乎都要燃燒起來,變成一團黑乎乎的焦炭。
“我是、不會……放手的!!”
以前看葉棠笑,宇文敬總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之前他找不到言語來形容自己的這種感覺,現在他卻是找到了那種感覺的來源。
是“落寞”。
他眼前的這個女子,對他、對她周圍、對這個世界、對一切都有種格格不入的感覺。
她就像是漂浮在這世界之外,儘管她已經很努力地融入這個世界了,可她知道,自己仍然漂浮在外,自己是沒有辦法真正成為這個世界的一份子的。
她覺得她在自欺欺人。
頭太痛了。痛得宇文敬發出一聲長長地悲鳴。
手心裡手指上泌出的汗水讓他手上一滑,差點兒放開葉棠的腕子。可幾乎是同時,葉棠的腰上又是一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