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的某一個周末。語文老師給同學們布置了一篇命題作文, 題目是:《什麼是幸福》
孟茜茜在作文裡寫了什麼她已經記不太清了,她隻記得下一個周一的早上,語文老師在課堂上大聲念了班長的作文, 然後揮舞著他的作文本兒,朝著全班同學大聲說:“這就是你們班長的作文!”
“儘管他的父母在他假期時帶著他去新馬泰七天遊, 但他仍然一點都不覺得幸福!因為他覺得旅遊太累了!作業太多了!”
這一刻, 整個教室裡都充斥著噓聲。
孟茜茜想, 一定不是每個同學都認為班長寫得不對。至少在她看來,班長在作文裡寫的都是實話——他們的假期作業確實很多, 多到私底下每一個同學都抱怨過。至於和父母一起旅遊這事兒……
彆家孟茜茜不清楚, 但她家,孟茜茜光是和父母一起去逛個商場都能難受得要命。
她媽媽-的腳步永遠那麼快,看得東西永遠是她自己喜歡的東西而不是她丈夫、女兒想要的東西。孟茜茜的爸爸一臉苦相, 渾身充斥著來受刑的苦大仇深。他隻知道見縫插針地找地方抽煙, 找地方上廁所, 找地方玩手機,既不在乎身旁的孟茜茜是不是無聊,也不關心他老婆精打細算都為家裡省下了多少錢。
那個男人隻會在看到老婆買了多少東西、收銀條有多長的時候把不高興寫在臉上。而他的不高興又會點燃孟茜茜媽媽這顆炸-彈, 跟著就是一如既往的“五件套”:媽媽發火,爸爸道歉, 媽媽慪氣, 爸爸賠罪說帶你麼娘兒倆去吃好吃的。然後一家人在詭異的氣氛裡到餐廳裡就餐,孟茜茜吃一個食不下咽——孟茜茜要是在這個時候不肯吃東西, 她媽媽又得發第一次火。
看, 就是這種隻持續半天的家族活動,老孟家都能雞飛狗跳成這樣。孟茜茜的父母還不是那種公認的、脾氣不好難以相處的人。
孟茜茜想,一定是緊迫的時間、緊張的事務安排, 還有“今天一定要完成什麼”的目標,讓自己的父母變得暴躁了。
推己及人,孟茜茜不難想見七天去完三個國家的班長有多累,他的父母有多累。她對班長隻有同情。
偷眼去瞧外表俊秀的班長,孟茜茜隻見那個一貫活潑的男孩兒滿麵通紅,在同學們的視線裡連頭都抬不起來。
於是孟茜茜又意識到了一點:即便不認為老師的話都是對的。但在那種像有實質的氣氛裡,沒人敢為班長辯駁一句。
哪怕她自己也是。
成年後的孟茜茜早已忘了語文老師的-名字、班長的樣貌,還有帶頭向班長發出噓聲的人是誰。
但班長那尷尬、狼狽、無地自容的模樣,她始終記得。
也是在成年以後孟茜茜才意識到,當年語文老師是對班長進行了一場公開處刑。
而班長的下場,就是豐衣足食還敢表達自己“不幸福”的人的下場。
大學四年,因為住在宿舍裡,孟茜茜總算有了自己的私人空間。她終於得到了寫作的機會,就寫了些小說放在網絡上。
同學瞧見了,就湊過來問孟茜茜:“聽說網絡寫手很賺錢?你賺了多少?”
孟茜茜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來:“我沒打算拿寫小說來賺錢……”
同學長長地“哦——”了一聲:“你還挺高尚啊?”
沒過幾天孟茜茜聽見同學背後對她指指點點,說她“裝”。
工作之後,孟茜茜隻能偶爾抽出時間寫點短篇。這回再被眼尖的同事瞧見,再問她和小說有關的事,她便笑著說:“我們工資低嘛。不做點副業哪裡付得起房租?”
同事們紛紛點頭以示理解,孟茜茜再不像大學時那樣,時常被人拿話調侃。
怎麼會這樣?
怎麼會隻有追求名利、追求功利的東西才是“正常”?
為什麼判斷一個人是否“成功”、是否“幸福”,基準隻在物質層麵。談論“夢想”與“追求”就成了“癡人說夢”的表現?
當“務實”和追名逐利劃上了等號,似乎隻有錢權才能成就一個成年人的“體麵”。
“……我不是想否定你們的追求!”
“我隻是、隻是想說、還、還有彆的——”
口齒不清,腦子亂成一團,說實話就連孟茜茜自己也不明白自己要對狗子表達什麼。
她懊惱,她氣餒。
對著狗子那雙小小的倒三角眼,她有種走上了斷頭台的悲壯——罷了罷了。反正是她先在他麵前語無倫次地發瘋的。就算男主這條金大-腿要和她拆夥,會罵她“不知好歹”、“身在福中不知福”什麼的,那也是她活該。
再說,沒有受教育的機會、唯有拿命去換家國平安的狗子,確實有罵享受了和平年代帶來的紅利的她“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資格。
“說呢對。”
狗子的地方口音又冒了出來,他連忙彆扭地改回去,還偷偷看了一眼孟茜茜的臉。
“有飛機大炮也不代表人人都幸福。”
“我們沒吃飽過,所以隻想得到吃飽。你們肚子吃飽了,所以在找精神上的吃飽。”
“政委說過,精神建設也是很重要的。我以前不懂,現在……也還是不太懂。但我好像,有一點點明白了。”
淳樸的臉上帶著些許的羞澀,狗子明顯是為自己不能完全理解孟茜茜的想法而感到羞恥。
這一瞬,孟茜茜哭了出來。
就在狗子的麵前。就在她“慷慨激昂”地對狗子高談闊論了一番之後。她像個壞了的水龍頭那樣,飆出了超多的眼淚。
“!?”
見孟茜茜哭了,哭得還這麼厲害。沒惹哭過姑娘家的狗子頓時手足無措,勸也不是,慰也不是,道歉也不是,就那麼手忙腳亂了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