蜿蜒著蔓入黑暗的羊腸小道上,女人懷中的嬰兒逐漸露出了生無可戀的表情。
·
大環境如此,重生成人人喊打的雜種人生,霧枝子果然沒能活到三歲——不知道是出於何種保護機製,每一次的死亡她都記得不太清楚了,
如果把她的複活史做成遊戲,遊戲的名字一定叫做《是強者就挺過一百歲》!
那之後,她又複活成了農民的孩子,在地裡刨食的時候,被下山搶劫的山賊噶了,享年四歲。
又複活成了山賊的孩子,被附近廟裡的僧兵噶了,享年五歲。
又複活成了僧兵的孩子,被政治立場相對的貴族找由頭噶了,享年六歲
又複活成了貴族的孩子,死而複生的時候正好被陰陽師看到,享年六歲。
又複活成了陰……
嗯,這一次,沒再成為陰陽師的孩子。
霧枝子身份最好的一次,應該就是她最初那副被國主獻祭給魔神的身體了。
那之後的複活,她得到的身體,雖然年紀一次比一次大,但身份都沒再高過國主之子了。
在短暫當上過貴族的那一次過後,她的新身份甚至一次還比一次差,複活的地方,也越來越偏僻,離京都越來越遠。
那過後的幾次轉生裡,霧枝子當得最多的就是孤兒小乞丐。上一次好不容易有了爹媽兄弟,卻也要麵臨被爹媽丟在雪地裡,在哥哥背上孤零零凍死的結局。
自此,她再沒有了在亂世中大展拳腳,當上人上人的宏大夢想,唯一的願望就隻是長大成人。
如果說非要有什麼,那就是能夠到京都去。
——作為貴族小姐死去的椿,在孤身前
往深山時,身上什麼也沒帶,隻帶了她在深閨時畫的一卷畫,畫著她院子裡的一樹落椿。
她在撫養霧枝子期間,不止一次對著畫卷發呆。
無數次死而複生,有時霧枝子午夜夢回,卻總是能夠夢到火光熹微,在簡陋逼仄的山間草屋,吊鍋裡熱著水,椿坐在榻旁,輕輕撫摸著熟睡的她,而在夢中,女人的臉,始終就朝向牆上的畫卷。
火堆中不時發出劈啪爆裂聲,暖黃色的火光映照她腮邊的淚光也柔和無比。
霧枝子不知道她的表情,不知道她為何落淚,也不知道那個時候,她的心裡是不是正緬懷著過去的歲月,是不是還怨恨著送她離開的父親,毫無作為的母親?
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在晦暗無光的後半生,她肯定不止一次地回想起來,少女時候那一抬頭、就能透過窗子看到的山茶花。
那是她到死也沒能再看到的景象,望著那淚水,霧枝子突然就想替她去看看,為此,她要到京都去,要找到椿的家族。
當然,如果能在這過程中,順帶在京都當上人上人,那就再好不過了!
—————
東山道,滿是屍體的血腥戰場中。
小霧正頂著淅瀝雨點,尋找離開這裡的道路。
背上的三把太刀被搖得叮當作響,她左晃右晃,繞開一具具麵目全非的屍體。
漫步在泥濘中,感受著臉上冰涼的雨水,以及因行走、而傳來的陣陣心悸感,小霧理解到了這幅身體的過去。
身體孱弱無比的藥屋之子,不滿十四歲,卻被強製征兵,初次作戰,就這樣被活活嚇死在了戰場上——這裡明顯不是普通的人類戰場,除了人類的屍體外,還存在了不少醬紫色暗綠色的、未能完全消退的血汙,散發出衝天的藍黑色煙霧。
那是屬於詛咒的血。
這種戰亂連綿的邊陲小國,反而越能孕育出強大的詛咒。
隊伍隸屬於遠在京都的藤原北家精英征伐隊,說得好聽叫做隸屬,實際隻是掛了個名。
作為由雜兵組成的末流隊伍,他們被放在詛咒戰場的前方探路,一開始就注定被征伐隊當作炮灰用了。
炮灰雜兵。
在霧枝子的複生生涯裡,這還是獨一份的開頭,她恭喜自己解鎖了新的背景身份,並苦中作樂道。
“挺好的,起碼沒缺胳膊少腿呢。”
瞄了一眼腳邊不成人形的屍塊,再把這句話默默在心裡重複三遍,小霧開心了,滿意了,頂著清秀的少年殼子,仰麵露出了開朗的笑容。
大雨中,她一把扯掉藤甲,加快腳步,直至飛奔起來,直到眼前出現了一條由大雨衝刷而出的曲折溪流。
溪流把來時的道路阻斷,雨水彙集在此,栽在河邊的屍體身下的血、也彙集在此,血液如紅絲帶般,絲絲縷縷地飄蕩著,蜿蜒向下一個人間煉獄。
霧枝子不禁一步、兩步,暗搓搓湊近到水邊,她瞥見河裡的倒影就走不動路,蹲下來對水麵照來照去。
好像在很久以前,自己就對鏡子這種東西十分執著似的。
倒映在水裡的,是一張滿是汙痕的臉,大雨衝刷之下,血和汙水都混在一起,配合她破爛的衣服,活脫脫一難民。
可是這樣,也是美少年難民。
少年長得非常不錯,是連臟汙也掩蓋不下的美貌。
展現在眼前的,是一張很符合這個國家審美的臉。
在這個能以「嬌豔」一字,來盛讚第一美男“光源氏”的時代,這張臉絕對能列入到花美男的行列中去的。
她臨水自賞,又十分造作地一連換了幾個角度,看著看著,對臉上那幾塊汙漬,就越看越不滿意了。
汙漬落在這張臉上,好像白璧微瑕,叫人無法容忍。
想著,她便往屁股底下墊著的刀旗上扯下一塊布料,往水裡涮了涮,再糊在臉上擦了兩擦。
等擰乾那塊布,她隨意一眼,發現刀旗上的圖案還挺好看的,是一片藍紫色的藤紋,應該就是藤原北家的家徽了。
說起來……
霧枝子想起來了,椿作為貴族小姐,她的家族也在京都,而在她的那張畫裡,左上角露出的建築上,畫著的卻是一隻展翅的蝴蝶。
要知道走在朱雀大道上,隨便扔個石頭就能砸翻無數貴族,也不知道蝴蝶家徽的是哪一家了。
她拿著刀旗半天沒動,思考這一次又該怎麼去京都,天邊忽傳來一聲陰森森低語。
“想當逃兵?藤原家可留不得你這種表裡比興之徒。?[(”
一陣寒風混雜殺意驀然襲來,霧枝子下意識將身一扭,她跌坐進河中,險險避開一擊,手腳並用著正想爬走,一抬頭——
就被一截直指鼻尖的棍頭,給慢慢逼回到了水裡。
大雨掩蓋了馬蹄聲。
視線順著長棍的方向,她僵硬著抬頭望去。
雨幕陰沉,積雲鉛灰,一位身著甲胄的少年赫然出現在屍山血海中。
他身騎高大駿馬,棍子夾在臂下,一身武士裝扮,裹得嚴嚴實實,麵容也藏在「兜」下看不真切。
陰影中,隻浮出了一雙青綠色眼瞳,此刻正注視死人般,凝睇著跌坐在水中的小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