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難行,兩個加起來年逾百歲的老頭爬得氣喘籲籲,走到一半,扶著路邊的樹歇了口氣。
往回看,一處清澈的水庫就在山腳下,嶙峋的山石和稀疏的坡草映入眼簾。
張敬熱得解開了外套扣子,敞著懷襟叉腰感慨:“山南水北是為陽,這是個好地方。”
顏籟從怔忪中回過神,“師父,你知道我外公為什麼會搬來金烏山嗎?”
劉越顯然知道些內情,問張敬:“這能說嗎?”
“沒什麼不能說的。”
張敬撿了根樹枝,站在山坡上環顧四處山脈,然後,他伸手指著一處山頭說:“那個山頭最好認,像隻玄武,我們當年就是在那挖掘了一個諸侯大墓。那整座山都是用來壓墓的,所以你看,現在那山上也沒有人住。隻是時間太遠了,十幾年了,你們現在年輕人不知道也正常。”
顏籟順著張敬的指示眺望遠處的“玄武山”。
鬱鬱蔥蔥的山林已經看不出往日挖掘的任何痕跡,她過往的認知卻好似在一瞬間被推翻。
她想過種種理由,甚至想過金烏山或許是外公的老家,卻從未想到,外公帶她來金烏山,北眺諸侯墓,是為了贖罪。
他將一切緣由都歸結到自己身上,歸因於自己犯了“忌諱”,他愧於女兒女婿,也愧於唯一的外孫女,紮根於金烏山,做了一輩子守墓人,直到病魔帶走了他。
“師父,您相信報應嗎?”她喃喃道。
“顏籟,”師父寬大的手掌沉沉地拍在了她的肩膀上,“你不能再重蹈你外公的覆轍。他當年如果沒有想偏,如今文物局局長的位置都說不好……”他一頓,“如果真有報應一說,當年一起下洞的所有人都逃不過,可是你看,我現在身強體健,兒孫滿堂,哪有什麼報應?”
劉越也勸慰,“小顏,人這輩子最重要的就是想開,不要鑽死胡同。”
顏籟不信報應,但她信因果。
種善因,得善果。
小的時候,林鶴夢和寡母獨居,家裡的生計都由他母親一個人支撐。
有年打板栗,他母親在山上滑倒,扭傷了腰,是顏籟外公將他母親背回家裡的。
打那之後,有事沒事,他母親都會叫林鶴夢來顏家幫幫忙。
偶爾是送吃的,偶爾是教顏籟學習,偶爾是幫著顏籟外公做些活。
村裡其他人看到林鶴夢都有些怕。
隻有顏籟外公不會。
在外公眼裡,林鶴夢和其他小孩沒有什麼兩樣。
正是因為外公與人為善,才有了她和林鶴夢十幾年的羈絆。
她常常覺得外公還沒走。
外公的一部分活在了她身上,另一部分,以各種各樣的方式留存在她的生活裡。
“師父,劉叔,辛苦你們,再走幾步就快到了。”短暫歇口氣,她重新邁開了步伐。
約莫十來分鐘後。顏籟帶著兩個老人跋山涉水地來到了一座小墳包前。
她都做好了墳堆旁該長了不少積草,該要好好收拾一回的準備。出乎意料的,墳堆四周乾乾淨淨。
墳前還有燒過的黃紙痕跡,擺著一捧緬懷的菊花。
“小顏,你回來看過了?”張敬意外問。
顏籟困惑搖頭,“最近工作忙,我還沒有回來過,這花不是我擺的。”
“親戚吧。”劉越說。
她和外公是居住在林家村的異姓,並沒有什麼正兒八經的親戚,她也想不出村裡會有誰還記得特意來給她外公掃墓。
她將已經發乾的花束拿起,從包裝紙中瞥見了一張卡片。她抽出卡片,紙上標著花店的店名,她翻過來一看,看見了地址,赫然寫著“楠城梧桐區十字街5幢6號”。
怎麼會是從楠城帶來的花?
梧桐區......
她心口一跳,能想到的隻有一個人。
——除了林鶴夢,不會再有其他人了。
墓碑上刻著“孝孫顏籟”與“故祖考外祖父顏萬山之墓”的字樣。
劉越好奇問:“小顏,你是跟著你外公改了姓嗎?”
“沒有,我一直跟媽媽姓。”
她將乾枯的鮮花擺在墳包旁,又將包裝紙折了收進兜裡,好帶下山。
見他們說起這個,張敬隨口一提:“她媽媽是南大最年輕的數學博士,還是助理教授,馬上就要升副教授了。她爸爸是國家電網的領導。如果不是意外,小顏,你這輩子的路該好走很多。”
看著眼前已經長大成人的大姑娘,劉越不禁又想起了很多年前,那個懵懵懂懂被外祖父抱在肩膀上出席父母葬禮的小姑娘。
原本應該幸福的一家四口,祖孫三代,書香門第,就這樣被一場大火燒得陰陽兩隔,白發人送黑發人,怎麼能不唏噓呢?
顏籟雙手端起酒杯放於額前,閉目默言片刻,躬身將酒灑在碑前。
她不去想那些未發生,也不能彌補的遺憾。
就像外公說的。
彆回頭,往前看。
拜祭過後,張敬在顏萬山墓前蹲了許久,太陽行將落山了,顏籟出聲提醒:“師父,得下山了。”
她這一聲將走神的張敬叫回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