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6 章(1 / 2)

郭美雲那天抵達北京以後並沒回家,而是按照記憶裡的位置,找去了大姐在太平裡胡同的住處。

北京的夏天依舊炎熱,太陽明晃晃地高懸在天上。

她提著行李,滿頭大汗地來到四合院門口時,聽到了院兒裡的笑語喧闐。

姐姐家的小屋外還擺了兩桌席麵。

這種異乎尋常的熱鬨,讓她謹慎地收回了邁進大門的腳步。

她離開北京之前的那幾l年,對海外關係排查得很嚴,她不想給姐姐姐夫惹麻煩,便像個尋常路人一般,轉去了胡同拐角,豎著耳朵聽院子裡的動靜。

好像是姐姐的兒子考上了大學,街坊們都在恭維她教子有方。

姐姐則高聲大嗓地跟街坊們聊天,說著“都是孩子自己努力”之類的客套話。

話語裡的喜悅,連她這個站在牆外的人都能感受得到。

她那天在胡同裡徘徊了一個多鐘頭,原打算等酒席結束後請個陌生人進去幫忙喊人。

然後姐妹倆偷偷在外麵見上一麵。

可她卻在胡同裡撞見了從酒席上提前離開的狄家老二。

從狄老二那裡,郭美雲終於得到了確切消息,考上大學的是姐姐家的老五,也就是她拚死生下的胖胖。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她心裡既驕傲又失落。

她敢再次踏上這片土地,甚至還敢約姐姐見麵,是因為她找到了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國內的教育資源有限,早在她去港島前,高考就停止了。

若是胖胖不能在國內接受良好的教育,她可以帶胖胖出國!

可是,孩子憑著自己的本事考上了大學,她就再沒理由將孩子帶走了。

狄二哥向她介紹了老狄家這些年的情況,姐夫去世了,姐姐一個人拉扯六個孩子。

胖胖是舉全家之力供出來的大學生。

有了這個大學生,老狄家翻身就指日可待了。

這番話,郭美雲是相信的。

她當年是全公社唯一的大學生,十裡八鄉的鄉親們提起她時,沒有不豎大拇指的。

她爸就是個種地的農民,她媽從事的工作被很多人稱為下九流。

可是,她成為大學生以後,就是準國家乾部或科學家。

這讓她爸媽在公社裡得到了生產隊長的同等待遇。

村裡要是有什麼最新決議,隊長也會跑來征詢她家的意見。

一個大學生能為一個家庭,甚至一個家族帶來什麼,郭美雲再清楚不過了。

西方媒體很少報道內地的情況,即便有,也多是負麵的。

就像這次的裡昂國際博覽會,雖然有個北京館,但除了人民日報法語版進行了報道,其他本地報紙上都看不到北京代表團的影子。

內地改革開放的消息,是她偶然從一個公費留學生那裡聽來的。

按照他的說法,內地改革開放四年了,有些華僑可以在沿海

地區投資。

當時沒有計算機,沒有互聯網,西方報紙又對改革開放三緘其口,她能收集到的消息都是同胞之間口口相傳的。

所以,當狄二哥說,她的存在會影響胖胖的大學錄取結果時,她心裡既驚懼又懷疑。

不是已經放開了嗎?

還歡迎華僑回國投資,那在錄取大學生的時候為什麼還要忌諱海外關係?

狄二哥給出的理由是,“政策反反複複的,誰說得準呢!”

她那天沒能跟姐姐見麵,回到酒店就找來各種報紙翻看。

還操著一口京腔,往錄取胖胖的那所大學打了電話,詢問他們錄取學生時,是否會有政審。

然後,她就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那所學校是部委直屬高校,畢業生會充實到外貿戰線和外交戰線,重要性可想而知。

她如果一意孤行上門相認,很可能會影響孩子的前途。

而且她那時在報紙上看到了一則新聞,有人在家裡組織私人舞會,跳搖擺舞,在嚴打時被判流氓罪,槍斃了。

這則新聞讓她徹底相信了狄二哥的話。

那年她在北京呆了一個禮拜。

回村裡遠遠眺望了自家的紅磚房,瞧見了勞作的父母和鄉親們。

還避開村民跑去墳場,找到了自己的墳頭。

親眼見到墳頭的那一刻,她才真切地意識到,郭美雲在這裡已經徹底消失了。

她無家可歸。

此外,她更多的時間是在胡同裡遊蕩,偶爾能見到大姐家的幾l個孩子。

有一次還遠遠看見了少年模樣的胖胖,穿著跨欄背心,騎著一輛破舊的三輪車,車鬥裡坐著郭美鳳。

兩人像是剛從菜市場回來的,大姐一手舉著半瓶汽水遞到前麵,讓胖胖吸一口,另一隻手上拿著一把大蒲扇,呼呼地衝著胖胖汗濕的後背扇風。

這一幕讓郭美雲臉上火辣辣的。

她感覺自己像個小偷。

大姐給小樹澆水施肥,而她卻趕在收獲的季節,回來摘果子了。

郭美鳳將她臉上的羞愧神色儘收眼底,放輕聲音問:“狄老二真的沒跟你要錢?”

半路遇到這麼一隻大肥羊,要是不宰上一頓,就不是狄老二了。

“我那天剛回國,身上隻有跟出租車司機換來的300塊。”郭美雲搖搖頭說,“我倆當年都是姐夫家的常客,他又是孩子的親叔叔,他開口一次,我不好折了姐夫的麵子,就把那300塊全給了他。”

郭美鳳不太相信地問:“真的隻給了三百塊?”

放在十多年前,300塊相當於一年的工資,也不算少了。

難怪狄老二很長時間不上她家的門,也沒透露美雲的消息呢,原來是從她妹妹這裡占到便宜了。

郭美雲頷首說:“真的隻給了三百。我當時跟出租車司機打聽了彙率,我手頭的外幣隻勉強能換兩萬人民幣,我想把這筆錢留給家裡,所以並沒給

他外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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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美鳳疑惑地問。

郭美雲頓住擦眼淚的動作,愣道:“姐,你沒收到錢嗎?”

“沒有啊。”

姐妹倆同時停下動作,麵麵相覷。

郭美鳳急了,拉著她問:“多少錢?你把錢給誰了?不會是讓狄老二轉交的吧?你怎麼又犯傻呀!那麼多錢怎麼能隨便給外人呢?”

狄老二那種人,隻要錢落在了他手裡,那就直接變成他的了!

郭美雲見不得姐姐著急,連忙否認說:“我沒給他,那天離開太平裡胡同以後,我就沒再見過他。”

她當時把自己的全副身家都帶在身上了,刨去返程的機票和日常開銷,全都換成了人民幣。

國內的外幣管製很嚴格,換那麼多人民幣需要提前預約。

她等不了那麼久,就在黑市分幾l次換了兩萬塊,將錢彙給了姐姐。

隻要不是外幣,就牽扯不到什麼海外關係。

聽說有兩萬塊,郭美鳳腦袋裡嗡嗡的。

她其實對兩萬塊這事有印象。

當年郵差給了她一張彙款單,說是有她的彙款,整整兩萬塊,讓她拿著介紹信、彙款單和戶口本去郵局取錢。

兩萬塊在當時絕對是巨額彙款了,老狄家和老郭家都沒有有錢親戚。

她讓老大陪著去了一趟郵局,結果彙款人那一欄寫的名字是“王少芬”,彙出地點在北京。

她就懷疑是有人彙錯了錢。

那個年代取款也是要被盤問的,尤其是這麼大一筆錢。

她跟彙款人的關係,彙款用途出處,都要解釋清楚。

郭美鳳一問三不知,而且她自己也不相信這錢是給她的,也就沒能將這筆錢取出來。

萬一冒名拿了彆人的錢,沒準兒是要判刑的。

老五當時已經考上了大學,她當然不能冒這個風險。

當年那兩萬塊的事,讓老狄家熱鬨了很久,這可是天降橫財啊!

可惜他們膽子太小,沒抓住機會!

郭美鳳望著妹妹,痛心道:“你彙了那麼大一筆錢,怎麼不用自己的名字?我要是看到了你的名字,拚了命也得想辦法將錢取出來啊。”

郭美雲沉默著沒說話。

她在國內是沒有身份的人,她回國的那年,無論做什麼都要有介紹信。

沒有介紹信,就隻能用她在國外的證件。

郭美鳳問:“你出國以後改名了嗎?王少芬是你現在的名字?”

“嗯。”

“用自己的名字不行嗎?怎麼連姓也改了?”郭美鳳嘀咕道,“要是被咱爸知道了,肯定得收拾你一頓。”

“他不會在意的。”

當年的很多事情郭美雲都記不清了,但離開北京時,爸爸對她說的話,她記憶猶新。

邁出這一步,你就不再是郭家人了。

以後是生是死都與郭家無關,哪怕你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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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隻當沒有你這個女兒。

郭美鳳聽了她的轉述,神色也有些傷感。

父母對兩個女兒的教養完全不同,她從小跟著母親學戲,練功不到家時,挨打挨罵是家常便飯。

老爺子這番話如果是對她說的,她隻會左耳進右耳出,不痛不癢。

可是美雲從小優秀到大,跟著哥哥一起上學,成績比哥哥還好。

全家人都沒對這個最小的孩子動過一根手指頭,等她考上大學以後,更是連重話都沒說過一句。

美雲前二十年的人生順風順水,卻在資本家少爺那裡翻了船。

王家舉家搬遷,她落得個未婚生子的下場。

美雲身上發生的一係列變故,也讓家人跟著她提心吊膽,生怕暴露她挺起的肚子後,被人扣上一頂破鞋的帽子拉出去遊街。

那一年,全家人都很煎熬。

郭美鳳覺得那番話是老爺子在極度壓抑的環境下,發泄情緒的話。

可是,郭美雲卻不這麼想,她當年讓父母蒙羞了,那也許就是父母的真心話。

她是個自尊心極強的人,考試要考第一名,談朋友要談最優秀的。

爸爸送她離開的那天晚上,那副失望痛心的表情,讓她這輩子都不想再回憶了。

然而,很多事情都是越逃避,越頻頻出現。

她無數次在夢裡夢見離開北京時的情景,父親失望的表情已經深深刻在了她心裡。

所以,她那年回國,可以去麵對姐姐,卻沒有勇氣麵對父母,她太怕讓父母失望了。

郭美鳳了解這個妹妹外柔內剛的性子,隻是拉著她的手嘟噥,“名字能不能改回來啊?怎麼就改名字了呢!”

“我找機會試試吧。”

郭美雲默默在心裡歎口氣,獨自在異鄉生活並不容易,很多事情都是無可奈何的選擇。

當年她一意孤行,托著病體去了港島,本打算找到王政安以後,讓他想辦法把胖胖接出來,讓他們一家團聚。

結果,她找上門時,卻發現王政安違背他們的三年之約,早已另娶他人。

以她從小到大受到的教育,她是絕不可能破壞他人家庭,或是給人做小老婆的。

所以,她當時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離開,甚至沒跟王政安見麵。

見麵又能說什麼呢?讓他離婚來娶自己嗎?

她那段時間縮在小旅館裡,獨自想了很多,想她這兩年的經曆,想她未來要如何生活。

有時想著想著就會不知不覺地流眼淚。

為了家人的安全,老家肯定不能回了。

無論她是否願意,就像她父親說的,是生是死都與郭家無關,她不能再讓家人替她承擔了。

那麼她就隻能耐下性子,在港島重新開始,好好生活。

她身上還有五根金條,但一個女人隻身在外,出門換錢很容易被人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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