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知律拿著終端,一個一個地走過隊伍。
無人言語,他的腳步聲是唯一的聲響。
安隅給通過篩查的人發餅乾,心跳得很快。
昨天,那把槍頂著的還是他的腦門。
隊伍過半,沒出現異常。
一個通過的女人嘀咕道:“剛接觸這麼一小會兒,應該沒事。我聽說人畸變後要等好一陣子才具備感染性。”
這話讓場上氣氛稍緩和了些,她接過安隅手中的兩包餅乾,“謝……”
砰!
走廊重回死寂。
一個中年男人被子彈打進牆裡,許久,屍體才緩緩跌落。
驚恐的神情永遠地凝固在那張黃膩的臉上。
沒人看清秦知律是怎麼開槍的,槍響後,那把槍已經回到了槍套。
排在下一個的狹眼男人一屁股跌倒在地,拚命向後蹭。
“你公報私仇!他剛才帶頭罵你,你就測了他三次!”
黃濁的液流從他屁股下麵淌出來,臊味和血腥混雜在一起,安隅認出就是他用餅乾砸了秦知律。
秦知律毫無波瀾,“感覺不對勁,所以多次測量確認。”
“我都看到屏幕了,他隻有3.6!”
“那隻能說明他暫時屬於人類,但仍有可能正在緩慢畸變中。剛才通過篩查的人,也不一定安全。”秦知律彎腰從屍體手中扯出ID,“確實隻有3.6,但已經熵增了,就在幾次測量的間歇。”
ID上的登記基因熵是3.5,前兩次測都是3.5,第三次才測出3.6,極早期的畸變。
“下一個。”秦知律走到狹眼男麵前,向下一瞥,“到你。”
他明明沒帶任何情緒,但那種壓迫感讓安隅都跟著如墜冰窟。
狹眼男仰頭絕望地看著他,許久,才哆哆嗦嗦地舉起ID。
秦知律盯著終端上的讀數跳動。
那幾秒鐘的等待,所有人都聽著狹眼男牙齒打顫的聲音。
幾秒後,秦知律抬了下眼。
“下一個。”
狹眼男猛地向後一撲,手按在尿上,渾然不覺。
這一層測完,樓道裡多了兩具屍體。除了中年男,還有等孫子回家的老太。
安隅回憶起門裡的摩擦聲,原來那時秦知律就聽出不對了。
秦知律走到男人的屍體前蹲下,掀起袖子。
正常人類手臂。
安隅心想,熵增才剛開始,肯定不會出現體征。
然而他很快就被打臉了,秦知律又抽掉那人的鞋——鞋子裡,屬於人類的腳已經結出半截硬殼。
安隅愣了半天,“長官,這種畸變現象常見嗎?”
秦知律給屍體拍照,“他搶物資時還很正常,但排隊時突然步態僵硬,三次測量都在僵化之後。從來沒有過這種情況,所有畸變都應該先出現基因熵增,當基因熵超過10,甚至上百,外觀才會有顯化。”
走過無燈的樓梯拐角,秦知律忽然轉身看著安隅。
“我想了一路,還是有必要糾正你——注定犧牲和享有活著的尊嚴並不衝突。人類確實被災難扼住了喉嚨,但如果因此就放棄苦心經營千百年的秩序,抵抗就毫無意義。”
安隅站在昏暗處發怔,從來沒人和他說過這種話。
貧民窟裡的聲音充滿吃喝拉撒,隻有淩秋會講道理,但淩秋的道理隻是在教他怎樣捱過沒有尊嚴的日子。
秦知律不同,他高高在上,他的注視強勢卻平等。
“人類基因分級確實是當今世界運行的規則,資源長或許是53區運行的規則,但規則隻是工具,任何人都有權利對工具不滿。你受鄰居想法的影響太深了,你自己呢,真的覺得這一切都理所當然嗎?”
“我……”
秦知律已經收回了視線,轉身淡道:“被所謂規則踏在腳下無法站起的人已經夠多了。”
後麵幾棟樓的人不敢露麵,隻在屋裡應一兩聲。
物資發到最後一戶,門縫下黑暗無光,安隅喊道:“您好,低保物資,有人的話請出聲示……”
門開了。
門後有一道可怕的鐵欄,像從外麵生硬地焊上去的。
安隅驚訝地看著被關在鐵欄後的人,“房管長?”
低保區房管長是另一個掌握貧民窟關鍵資源的人,就是他抽風才把安隅逼去了主城。但他從前很少出現,這次大調查之前,安隅從沒見過他。
他見到安隅也愣了,“你不是那個逃了整十年勞動,一直騙住的……叫……叫……安什麼來著……”
“安隅。”秦知律罕見地開了尊口。
安隅埋怨地看了長官一眼,雖然他沒資格質疑彆人的聊天方式,但他實在想不到替房管長回憶有什麼必要性。
“對!”房管長一拍腦門,又困惑地看向秦知律,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
秦知律言簡意賅,“軍部。”
沒想到房管長突然跪下了。
要不是秦知律及時避開半步,甚至要被扯住衣角。
“主城長官!等畸災結束我就辭職,接受主城一切處置,但是求您救救我女兒!行嗎?”
秦知律皺眉,“你在說什麼?”
安隅恍然大悟,“清查低保區勞動記錄,是主城的命令?”
“不,是我無能。”房管長以手掩麵,“53區低保戶比例太高了,資源長告到主城,說我包庇了大量本該勞動的人,搞得我很被動。我們的女兒是好朋友,怪我,自己在同僚麵前受氣,就逼小孩子斷交,結果我女兒跑了,就在出事的前一晚。”
他紅著眼從鐵欄後遞出一張照片,“短頭發的是我女兒小又,她一定在資源長手裡!救救她好嗎?即便她感染了也勸她回來,就說爸爸在家裡等她……”
照片上是兩個八九歲的小女孩,小又五官英氣,不太情願似地拽著一隻氣球。一旁穿連衣裙的姍姍笑得很甜,像是怕她放走氣球,把她的手合攏在掌心。
秦知律沒接,房管長又把照片塞給安隅,“隻要幫我把她帶回來,我就再也不管你這一戶了!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安隅視線一下子從照片上收回來,“真的?”
身旁秦知律瞟來一眼。
房管長緊緊攥住安隅的手,“我發誓!”
安隅猶豫,“可以後您還說了算嗎……”
房管長立即道:“那我把我的房子給你,好不好?”
安隅眸光一聚,深吸氣——“好。一言為定。”
秦知律又瞟他一眼,欲言又止。
安隅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收好。
這是意外收獲,雖然任務又多了一條,但能換來永久庇所,屬於奮鬥一時,躺平一世,這份預期收益讓他產生了極強的安全感。
離開這層樓,安隅觀察著秦知律的臉色,“您剛才好像有話要說。”
“沒有。”秦知律沒什麼表情,“隻是被你對宿舍的執念感動了。”
安隅品了品,覺得長官應該是在誇他。
“謝謝您。”他照淩秋提示過的保持謙遜,“這是我身為低保戶的基本素質。”
“……”
路過一樓和二樓之間的雜物室,秦知律忽然在那扇狹小的門前停住了腳步。
“這裡有人。”
門裡隨即響起一個女孩低低的聲音,“是軍部長官嗎?我們這裡有六個同學,都沒感染,可以給一點食物嗎?”
秦知律問,“怎麼不開燈,沒有收到生存指引嗎?”
“收到了,但我們不是很相信。”一個男孩說,“供電是從第二天開始晝夜交替的,可第一場雨後的一天一夜都沒電,我們所有人都在黑暗中呆著,沒有任何人出事。”
另一個男孩小聲補充道:“而且資源長隻教大家怎麼躲開水母,但我們在門縫裡看到過其他東西,所以不太相信他。”
“其他東西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