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蔣梟嗓音很啞,“沒怎麼……”
安隅忽然想起借武器那天他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於是又問了一句,“你這幾天在做什麼?”
蔣梟一下子卡住了。
高傲的他很少有不知所措的時候,他望著安隅那雙金眸,在那雙金眸中,他看到自己的身影。
——脆弱的身影,因為太差勁而顯得十足可笑的身影。
他正欲低頭苦笑,腦海裡卻忽然一沉,整個人定在原地。
安隅也定住了。
蔣梟明明用身子遮著門口,但安隅卻看見了房間裡的樣子。
蔣梟蜷縮在床上,上半身拱起,蛇尾和章魚足淩亂地癱開,有種淒慘的美感。
他顫抖著掏出一支新基因試劑,比在胸口。
類似的試劑槍,床上還有十幾支,都是他在過去三天裡打進身體的。
罌粟的基因。
安隅等人出發後,他翻遍了天梯有史以來的畸變記錄,發現植物向畸變最容易覺醒成治愈係,這其中,低基因熵的罌粟基因概率最高。
但,用低基因熵的植物觸發感染,再次畸變的概率很低,這幾天除了接觸異種基因帶來的劇烈痛苦外,他沒有任何收獲。
痛苦的汗水將頭發一綹一綹貼在臉上,他幾乎痛出了幻覺,躺在床上無助地深呼吸,視線幾近渙散。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顫抖著又一次舉起那支基因試劑。
——來治療係。
那天,這短短的四個字從係統裡彈出時,仿佛給了他一記重擊。
蔣梟咬著牙,再次把基因試劑紮進血管。
安隅猛地從他的記憶中掙脫出來。
蔣梟也一下子回過神來,紅眸空茫了一瞬,啞聲道:“抱歉,我最近在嘗試一些新的鍛煉方法,有點累。”
安隅卻隻驚訝地看著他。
比利說過,治療係非常罕見,如果一個守序者初次畸變不是治療係,越往後,成功率隻會越來越低。
蔣梟簡直是滿懷壯誌地自我感動。
安隅猶豫道:“新的鍛煉方法……要不還是算了,你已經是一個攻擊性很強的輸出係了。”
“不。”那雙紅眸忽然又變得堅決,“我有我的追求。”
“……好吧。”安隅頓了頓,“那,祝你成功。”
“謝謝您。我會繼續嘗試。”蔣梟握著弓箭,恭敬地朝安隅鞠了半躬。
即使虛弱,他的脊背依舊筆直。
安隅一邊往回走一邊思考記憶回溯的觸發方式。
跟約瑟和黃宙對視無法觸發。
跟正在照鏡子的艾可在鏡中對視則可以。
剛才對上蔣梟,雖然沒有鏡子,但當蔣梟透過他的眼睛凝視自己時,再次成功觸發。
詩人曾提點過他“成為彼此,而後自視”,關鍵不是成為彼此,而是“自視”——被讀取記憶的人,必須剛好在“自我審視”。
安隅又推敲了幾遍,忍痛打包了沒吃完的紅豆小魚糕,下樓敲開比利的門。
“給我的?真的?!”比利鳥嘴都要閉不攏了,“我去,不是吧,角落大人半夜上門送宵夜?這我…我……我有點不知所措啊!”
他一邊說著不知所措,一邊拿起終端哢嚓哢嚓拍起照來。安隅還沒來得及阻止,論壇上顯擺的貼子都彈出來了。
“……”安隅無語道:“可以幫個忙嗎?我今天接受了基因注射,傷口有點疼。”
“是不是發炎啦?我給你看看。”
比利拎過藥箱,蓋子一掀,自然地拿起角落裡的藥膏。
那個動作讓安隅驀然想起在53區時,秦知律翻藥箱也是這麼熟練。
“還真有點發炎,你是不是抻到了?”
“比利。”安隅忽然叫他,語氣嚴肅。
比利疑惑低抬頭,“嗯?”
那雙金眸正凝視著他,他也盯了安隅兩秒,蹙眉道:“怎麼了?”
安隅不回答,許久後,他收回視線道:“你手勁太大。”
“啊?”比利當場炸毛,“我還沒碰到你呢!”
話音剛落,安隅忽然又抬起頭,金眸直勾勾地盯著他。
“又怎麼了!”比利雙手投降,“看清楚啊,我沒碰你啊!”
安隅輕聲道:“我今天看你的長相好像不太一樣。”
“啊?”比利一愣,“哪裡不太一樣?”
安隅吐字很輕,像喃喃絮語,“在我眼中,好像比以前……”
“啊?”比利下意識湊近他,從那雙金眸中看著自己的映像,“比以前什麼?”
無數道映像在兩人的眼眸中輪回般地映射,安隅意識深處猛地一沉。
幾個小時前,秦知律也坐在這個房間裡。
他光著上半身,精練的腹肌上滿是血痕。
比利嘖嘖道:“看來平等區這次的麻煩不小。”
那些傷痕像是被巨型猛獸的利爪抓破,但爪痕下還彌漫著大片淤血,濃鬱的青紫與血色相疊。
秦知律神色很淡,好像那些傷是長在彆人身上的,“平等區有戰鬥力的守序者越來越少了,大量平民需要保護。”
“舊傷疊新傷,多疼啊。”比利從藥箱裡翻出一個安隅熟悉的小圓罐,又嗆笑了一聲,“你和他也算同命了。”
秦知律沒接話茬,隻看著比利手裡的藥罐皺眉道:“換藥。”
比利挑眉,“跟你說了多少年了,用這個好得快啊。”
秦知律沉默地看向藥箱一角。
“行行行,服了您。”比利麻利地換成效力溫和的藥,無奈地笑著感慨道:“這一點,也是一模一樣。”
秦知律嗯了一聲,沉默著看向窗外。
過了許久,他似是自言自語般地低聲道:“也許,是注定。”
安隅從比利的記憶裡掙脫出來,對著空氣怔了許久。
他完全不知道長官身上有這麼重的傷,他來接他,一起去處置黃宙,回麵包店取麵包,又伏案寫了一夜的任務報告,絲毫沒有露出受傷的樣子。
那雙黑眸太能藏了,好像無論有多少事情,都能被藏儘。
他的情緒,他的感受,從不向外人流露分毫。
比利在對麵急的直跳腳,“到底比以前怎麼了,你說啊,發什麼呆,你要吊死我啊!”
安隅收斂視線,低頭看著手臂上小小的針眼。
“比以前年輕了。”他輕聲說。
淩秋說,當不知道該和一個人說什麼,就誇他長得好看,如果實在誇不出口,就說他長得年輕。
果然,比利愣了一下後臉紅了,“嗐,我最近運動確實比較多啦,吃東西也清淡,好久沒吃甜食了……要不,我從你那裡買十箱粗麥麵包?”
安隅沒吭聲。
不知為何,他忽然有些低沉,說不出來由。
就像是從資源站扛回家一整箱的麵包,可拆開箱子卻發現,那些麵包貼著的名簽上沒有一個是自己或淩秋的名字。那些名字他一個都不認識,還也不知該還給誰,討也不知該向誰討,隻能餓著肚子守著一整箱的麵包發呆。
安隅回去199層時,秦知律還在伏案替他寫報告。
秦知律的房間很大,像一個空曠的雪洞,所有的櫃門都嵌入牆壁,隻有一張桌子和一張床孤寂地擺在地上。
安隅沒有對任何人的記憶產生過好奇。
看了這麼多人的記憶,有偶然觸發,有為了試探異能而刻意嘗試,唯獨沒有一次是他真的想看。
但,他忽然很想看看長官的記憶,隨便關於什麼都行。
秦知律停筆抬頭,“怎麼了?”
安隅一時語塞,“我……”
“嗯?”秦知律放下筆凝視著他,許久,聲音低下來,“注射的地方疼嗎?”
“不是……”
他們在沉默中對視——安隅很確定,此時此刻,秦知律隻是在專注地凝視著他,而不是透過他的眼睛審視自己。
本不應該觸發能力的。
但熟悉的恍惚感還是驀然籠罩下來,意識交錯的刹那,他進入了秦知律的記憶。
出乎意料,這裡沒有故事,沒有對話,也沒有任何人,空曠得讓人幻聽到了雪原上撲朔的風。
秦知律仿佛是一個從不回憶的人。
他的“記憶”裡隻有一片空茫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靜靜矗立著一座深黑而冷酷的高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