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跳?
安隅仔細感受了一會兒, “那不是慌,長官。”
“那是什麼?”
是因為想到要做壞事,有些興奮。
安隅默默繞開了危險的問題, 解釋道:“在孤兒院被巡查老師叫住是常事。一旦數據異常, 就會被拉走檢查,然後被處置。”
這是一種殘酷但卻安全的管理方式。隻是如今,孤兒院的一切都在朝詭異的方向發展。
根據終端探測, 巡查老師屬於人類,可她卻理所當然地領著一大群畸變兒童, 也絲毫沒有被感染的痕跡。
秦知律問,“你打算讓我在裡麵待多久?”
安隅回過神,小聲道:“這取決於您有多生氣。”
“嗯?”秦知律沒聽清, “你說什麼?”
“我說, 我希望再次讓您看見我的價值,在為您搞到通行許可之前,我會妥善保護您的。”
秦知律不做評價, 吩咐道:“把記錄儀打開。”
“哦。”
安隅都快把那顆小小的機械球忘了。
片刻後,實時畫麵傳輸到秦知律的終端上, 他才說道:“走吧, 彆刻意避開人。”
“為什麼?”安隅問, “孤兒院的人並不友好,我不想太早打架。”
秦知律像在耐心地教他,“每到一個失序區, 都要摸清楚有多少人畸變。如果我沒記錯, 孤兒院收容著上萬個孩子,畸變就像開盲盒,如果多數人都畸變了, 那我們就擁有了幾千個基因盲盒。”
安隅費解道:“盲盒是什麼?”
“抽獎。”秦知律說,“抽幾千次,總該有我們需要的。”
安隅其實沒太聽懂,但他決定不去追問——長官曾誇過他智商高。現在長官眼裡,他沒大沒小,道德素質很差,性格溫和也存疑,似乎隻剩下智商高這一個優點了,無論如何也得保住。
風雪越來越大,這裡的風雪不像外麵凶狠,但卻仿佛怎麼揮也揮不散,漫天飛舞的雪沙幾乎要把建築都蒙起來。
安隅站在雪中有些昏沉,說不清是餓的,還是一回這裡就習慣性地想睡覺。
機械球轉了兩下,秦知律問道:“這裡的建築都是灰白色嗎?”
“發灰是因為臟了,曾經是純白色,管理者希望風雪能成為這裡的保護色,降低畸種入侵的風險,就像穹頂之於主城。”安隅一邊掃視著稀疏的建築一邊答道:“雖然沒有任何科技含量,但至少我在這裡的八年中,確實沒聽說過畸種入侵。”
隊伍公頻突然再次響起。
“我們終於擺脫了那些家夥!”風間天宇氣喘籲籲道:“太能追了,一個大人帶著一群小孩,不,小畸種!你們抬頭看鏡子了嗎?敵軍太龐大了,拜他們所賜,剛才像有哈雷彗星掃過的那片就是我們所在的區域。”
頻道裡一時間有些沉默。
蔣梟接著道:“各位,我們在孤兒院的東南角。以坐標推測,律和角落在西北,斯萊德在西南,帕特在東北。”
正因肚子餓而放空的安隅倏然抬眼。
出了三次任務,幸運女神終於站在了他這邊——當年他住的地方就在西北角上,也就是說,檔案室也在附近。
斯萊德忽然開口,不悅道:“我也差點被盤查。外麵的衣服和東西在孤兒院很紮眼,被人看到就會問。角落怎麼不提醒我們?”
頻道裡微妙地安靜了片刻,帕特哼道:“小高層,不會是怕我們搶貢獻度吧?”
安隅沒出聲,繼續往前走。
前麵出現了一個低矮的建築,門口立著一塊畫著飯碗的牌子,是食堂。
他肚子立即響了。
斯萊德道:“律,還請替我們和您的監管對象解釋一下,不會有人想要和高層以及小高層搶貢獻度的,角落大人大可不必如此警……”
“長官的頻道壞了。”安隅突然打斷了他。
斯萊德:“什麼?”
安隅麵不改色地說道:“剛才遇到巡查老師,我和長官走散了。如果你們能接通他的頻段,請把我的坐標發給他。”
他停頓了下,語氣低下去,“剛才態度不太好,抱歉,沒有奶媽沒有長官,讓我有些焦慮。”
他說完,立即掛掉公頻,繼續朝食堂加快腳步走去。
私人頻道響起,秦知律淡道:“和誰學的,這麼陰。”
“差點被53區第一隻章魚人弄死讓我明白,如果察覺有人想殺我,就要先下手,不要等著對方出招。”安隅說著,腳步微頓,不確定道:“您希望我做一個善良的人嗎?”
秦知律似是輕笑了一聲,“隨你。”
話音剛落,另一個私人頻道亮起。
安隅瞟了一眼,果然,來自斯萊德。
他站在原地接起了通訊。
“我去找你吧。”斯萊德在頻道裡咳嗽了兩聲,“我離你最近,一起行動更安全。”
風中的雪沙撲在安隅的臉上,轉眼便掛滿眼睫。
在風雪的洗禮下,那雙金眸剔透得讓人望而生寒,眸中一閃而逝的冷意更勝風雪。
“您的友善果然不讓人失望。”安隅輕聲說,“那就希望我們能遇上吧。”
斯萊德道:“我朝著你的坐標方向移動,你也往我這邊走。”
“嗯。”
通話切斷後,安隅等了兩秒,見秦知律確實沒有插手的意思,於是嘀咕著問道:“長官,我可以去吃點東西嗎?用了一次空間折疊後很餓。”
秦知律哼笑一聲,“你都走到食堂門口了,才想起來問?”
*
食堂和記憶中如出一轍,毫無變化。
這會兒剛好是晚飯時間,安隅從隊頭往後走,在路過的每一個有畸變體征的人身邊稍作停留,直到排入隊尾,不動聲色地把藏在袖子裡的終端揣回口袋。
秦知律翻看著同步過來的檢測記錄,“最高的一個基因熵也剛兩百出頭。大多數似乎都處於畸變早期,暫時還沒有藏起體征的能力。”
他停下來沉思了一會兒,“按理說,這種早期狀態最多持續幾天,但他們的行為又像是畸變很久了。”
安隅沉默地觀察著隊伍。孤兒院的衣服背後都縫有身份標識,展示ID和姓名。ID通常由入院年份加上四位編碼組成,整一條隊伍裡的人都是在2139年之前入院的,也就是說,和他在孤兒院的時間有重疊——他已經離開十年了,可這些人看起來仍然都是小孩。
要麼,他們都是嬰兒時期進來的,否則恐怕這裡的時間也出了問題。
安隅想起那首名為《收容院》的預言詩,輕聲道:“隻有找到檔案室,才能知道這裡都發生了什麼。”
記錄儀的鏡頭緩緩轉過櫃台,秦知律忽然問,“每天都吃這個?”
“營養湯隻有一種,但主食是壓縮餅乾和蒸豌豆輪換。”安隅領了一個碗,“可惜今天是餅乾。”
他和前麵的人保持了一些距離,低聲道:“壓縮餅乾能吃撐,但沒一會兒就消化掉了。蒸豌豆因為吃了會胃脹,反而能消化很久,味道也更好。”
秦知律似是歎了口氣,“我以為你從小就吃粗麵包。”
“粗麵包是餌城才有的。我到53區第一天,淩秋正在吃麵包,好香,他還掰了一半分給我。”安隅低低地敘述著,“那是我第一次收到禮物,吃完越想越詭異,嚇得想摳嗓子吐出來,但最後還是沒舍得。”
“嗯。”秦知律似乎在裡麵坐下了,或許是姿勢變化,聲音聽起來也柔和了一些,“後來呢?”
後來,他就習慣了淩秋身上仿佛取之不儘的善意,但除淩秋外,往後十年也沒彆人再送過他什麼。
直到踏上那列擺渡車,他遇到了嚴希的媽媽、祝萄、還有……長官。
長官似乎格外喜歡送他東西,風衣送給他,麵包送給他,隨身的短刀送給他,賭贏的戰績積分送給他,昂貴的房子也送給他。
還有那隻讓人打破頭也想不明白為什麼那麼貴的章魚玩偶,以及基因注射後盛在神秘小黑盒裡的糯米點心。
安隅很少有期待,但漸漸地,他會期待下一份來自長官的禮物是什麼。
淩秋說得對,期待是一份美好的體驗。
工作人員將黃得刺眼的一大勺營養液盛到他碗裡,轉身抓了一塊壓縮餅乾遞過來。
安隅小心翼翼地端著碗往外走,“營養湯還不錯,甜甜的,補充人體必須物質。據說隻需要一個小藥片就可以泡出一大鍋,很神奇。”
耳機裡很安靜,似乎已經安靜一陣了。
“長官?”
“嗯。聽著呢。”
安隅摸了摸耳機,“裡麵是不是太悶了?”
“是有點,找沒人的地方把空間回歸原狀吧。”
“那我快點吃。”安隅立刻說。
他到角落裡坐下,捧起碗幾口就把湯喝光,然後撕開壓縮餅乾的袋子。
發白的、巴掌大小的餅乾,質地糙而硬,沉甸甸的像一塊磚頭。
安隅試圖把它從中間掰開。
秦知律道:“我不吃。”
安隅立即停手,“那我吃了?”
“嗯。”秦知律說,“吃慢點。”
耳機裡立即響起咀嚼聲,像一隻啃樹皮的小獸,嚼得安靜而果決。
安隅邊吃邊留意著周圍。
這裡有一半以上的孩子已經畸變。離他最近的一個畸變者滿臉潰爛,膿瘡中開出糜爛肉沫樣的小花。他左邊的男孩渾身爬滿樹皮似的褶皺,而右邊那位每隻手都隻有四根形狀不規整的手指。
人類小孩見到他們會低頭繞行,而發飯老師就站在不遠處平靜地看著。
秦知律思忖道:“或許這些管理者受到了精神控製,從前的觀念被洗刷,所以見怪不怪。”
“精神控製?”
安隅想起了論壇上那些離譜的謠言。
秦知律解釋道:“能力也分三六九等,隻有少數守序者和超畸體才能覺醒精神方向的異能。”“大腦認為,畸變存在一條無形的進化鏈。低級畸變就像53區的螳螂和水母,隻體現融合的生物性,再向上,才延伸出所謂異能,比如植物能吸引昆蟲、汁液可以療傷,相應的,畸變者就覺醒了精神蠱惑或治愈係能力。而超畸體更複雜,能小範圍地影響時空秩序。人類沿著這條進化鏈摸索,越往上,就越難單純從基因層麵來解釋畸變,比如剛加入的典,人類與非生物也能融合。”
安隅道:“這樣說來,越是厲害的守序者就越接近超畸體,他們沒有失去人類意誌,或許是因為還不夠強大。”
“嗯。”秦知律語氣平和,“理性來看,在進化鏈上的位置越高,人類意誌就越難保留。不必為人時,自然不再為人。”
安隅吃著餅乾想,這個邏輯有兩個漏洞。
是他和長官。
遠處的喧嘩突然打斷了他的沉思。
他抬眼,看到了久違的孤兒院日常。
——剛才那三個畸變小鬼在收“保護糧”。
瘡裡生花的男孩領頭,用尖細的手指點著桌麵,妖聲妖氣道:“吃多了一口哦。”
被糾纏的是兩個人類,其中一個身上有幾道血淋淋的傷,裂口暴露著鮮紅的肉。
秦知律低聲說,“人類小孩的身上幾乎都有外傷。”
安隅掃了一眼被自己咬得很規整的餅乾,“嗯,欺淩很常見。”
孤兒院從來不是樂園,這裡的惡比貧民窟更不加遮掩。沒有正常孩子會喜歡這裡,大家熬過觀測期後就會迅速申請轉入餌城。
整個食堂,隻有一個沒有外傷的人類,是被發難的另一個少年,目測十三四歲,他對花男說道:“他不是故意多吃一口,隻是最後一口咬大了些,算了吧。”
“對!對……我真不是故意的。”男孩臉色慘白,哆哆嗦嗦地往後躲。
花男冷笑,兩根長著荊棘的花枝從他臉上伸出,一根繞上男孩的手腕,另一根捂住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