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據屏幕上顯示著這段記憶發生的時間。
2130年, 秦知律8歲時。
試驗室中,破碎的呼吸聲逐漸弱下去,醫護人員已經穩住了他的生理體征。
一名研究員在計算機上點開編號0930的信息庫,那是黑塔的最高級彆機密, 一條條記錄在屏幕上迅速滾過, 安隅俯瞰著那些生硬冰冷的文字。
【2122年2月:秦錚上將的妻子唐如懷胎1月, 於尤格雪原暴露,胎檢未見異常, 允許正常分娩。】
……
【2122年9月:胎兒出生,代號#0930,列入首批基因熵檢測試驗名單。
臨床報告:0930基因熵超過儀器測量上限(>100萬), 無畸變體征,建議試驗室收容, 進行長期隔離觀察。】
……
【2126年9月:#0930在三年觀察期內未見異常, 最新精神力評估等級為“優秀”。經秦錚上將批準, 允許對#0930開啟基因注射誘導。
附:試驗擬采用目前人類在畸種清掃中采集的樣本進行微量基因注射, 被試者存在因誘導而畸變的可能。】
基因注射是誘導試驗的前身,那時科技還不夠完善,試驗並非用頻率模擬畸變過程,而是簡單粗暴地直接將全世界提取到的微量畸變基因,逐一注射入人體。
那年秦知律才剛滿4周歲,是他剛開始有朦朧的認知時。
那也是人類發現各種畸變的高峰期。屏幕上瘋狂滾動著測試記錄, 最密集的時期, 光一天的數據就要滾動幾十屏, 安隅安靜地俯瞰了一會兒,而後回過頭看向試驗台上的秦知律。
秦知律身上插著一堆管子,艱難地側過頭, 看著屏幕上的生理指標。
明明隻有幾個數字,他卻看了很久,直到醫護人員小聲阻止他,幫他把頭轉了回來。
那雙黑眸中是安隅從未見過的空洞。
安隅的意識從高空中俯身,虛虛地抱住他的少年長官,而後再次探入那雙黑眸,在那些段被意外卸掉防備的記憶中緩步瀏覽。
在2126年至2130年的整四年間,秦知律幾乎在大腦和黑塔之間兩點一線。
幼年秦知律沒有什麼做人的概念,隻知道自己的代號是0930,唯一的使命是配合測試並學會忍耐痛苦。
在他的認知裡,每場測試都有永遠離開這個世界的風險,但如果順利結束,在下一次測試到來前,所有人都會對他百依百順。他擁有自己的智能終端,大人們從未限製他看到外麵精彩的世界。他的研究員會跑出去排隊為他買熱門的奶茶,陪他看電視節目,幫他求購各種絕版唱片,還送了他一把木吉他消遣。
他從小就在大腦和黑塔無拘束地跑來跑去,和一些被稱為守序者的人交朋友。有五個被稱為“初代”的大人總是喜歡捉弄他,還有個像鳥人的家夥,叫比利,閒著沒事就來聽他彈琴,還會幫他處理一些測試遺留下的皮肉小傷。
在那四年中,秦知律對世界的感知很分裂。他覺得周遭的一切都是善意的,可同時也很難逼迫自己遺忘測試痛苦。
研究員對他很坦誠,每次臨床事故都會讓他知情。四年,危險事故共185次,其中臨床病危4次,雖無遺留殘疾,但卻給他留下了永久性的神經官能症:失眠,頭痛與心悸。
痛苦時,初代守序者們和比利會來陪他。比利還偷偷告訴他,隻要完成全部測試,他就會得到自己的人類名字,徹底投身外麵的世界。
2130年9月,秦知律在8周歲生日那天獲得了全畸變基因序列測試報告。
報告顯示,沒有任何一種畸變基因能成功誘導他,他雖然有著爆表的基因熵,但被認為是一個安全穩定的人類。
那天,他聽到了父親早就為他起好的名字——秦知律。
被軍部的車接回秦宅的一路上,他都把臉貼在玻璃上看著外麵的世界——雖然和終端裡的沒有任何區彆,但那仍是他最興奮的一天。
那一年他正式認識了自己的父親和母親。父親秦錚嚴肅寡言,但會給他推薦值得閱讀的書,耐心地批注他寫的讀書筆記,還教他拆裝□□。母親唐如是一個溫柔和善的作家,花了半個多月摸索到他的口味,然後每天都挺著孕肚親自下廚為他燒菜。
少時秦知律最喜歡吃炸薯條,因為那是在大腦營養配餐中從來沒出現過的食材。
也是那一年,秦知律擁有了一個妹妹,父親把給妹妹起名的任務交給了他。那時他正在讀母親少女時期寫的一本詩集,就給妹妹取名叫秦知詩。
他很享受高強度的精英教育,很快就超過了同齡孩子的學業進度。受到母親影響,他還很喜歡文學和音樂,秦錚讓他住進秦府最大的臥室裡,那裡有一整麵牆的落地窗和木質書架,他喜歡坐在書架的梯子上曬著太陽發呆,看書,彈吉他,直至睡著。
“原本為你安排的社會化訓練都取消了,我們都沒想到你會這麼快融入家庭,而且這一切都發生得自然而然。”心理醫生開心地表揚他,眼神柔和道:“知律,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天生擁有如此強大的心臟,你的情緒遠比世界上的絕大多數人都穩定,還有著近乎可怕的理性和包容心。雖然你的基因熵很難解釋,但你也擁有我見過的最完美的人格。孩子,祝你往後的人生都能幸福快樂。”
秦知律坐在谘詢椅裡微笑,“謝謝您。我確實完全能夠理解那些基因注射測試,那是人類決策者該做的,也是我身為人類一員應儘的責任。”
他扭頭看著窗外的陽光輕聲道:“我也確實很喜歡爸媽和知詩……尤其是知詩,她太可愛了。”
心理醫生望著他,似乎走神了好一會兒。
許久,她輕聲道:“但據說你還是常常會失眠心悸。”
“嗯。”秦知律點頭,“我也在摸索克服這些問題的方法,已經有了一些經驗。尤其是心悸,我基本能通過控製呼吸來平複它。”
醫生的笑容慈祥而憐惜,“這很好。但如果有可能的話,還是努力去忘記那四年吧。人在4到8歲之間的記憶比較容易忘記,你該徹底邁入真正的人生。”
秦知律微笑,“我會努力的,醫生。”
離開心理谘詢室時,陽光明媚,街角的屏幕上還在播放著新聞,女主持人發自肺腑地對著鏡頭微笑,“今天是大災厄發生滿9年的日子,人類花了8年時間清掃了全部畸種,並且已經連續1年沒有發現新的畸變基因。至此,大腦研究者判定,2122年的大風雪是一場小概率隨機特大災難,它極為慘烈,但它已經徹底落幕。”
秦知律在屏幕前駐足許久,而後戴上耳機,聽著溫暖悠揚的吉他曲,繞路去超市給妹妹買了輔食奶酪。
在他的自我審視中,人生已經沒有任何痛苦,但失眠卻一直沒能徹底治好。
很偶爾時,他還會夢到那四年的基因注射測試。但他不確定那是否應該被定義為噩夢,因為他從未夢到試驗台上遭受的痛苦——每一個夢都開始於從試驗室裡走出來的那一刻,層層機械門在麵前開啟,他獨自簽字,接受自動設備的射線消毒,換上正常的衣服,從物資櫃裡取出後勤提前放好的小甜點,然後離開。
試驗室外麵是一條窄而長的走廊,由於他那一間機密等級過高,四年間,他從未在那條走廊上遇到任何一個人。
在無數次的夢裡,秦知律都在想,如果做完試驗後能有一個人等在那道門外就好了。
是誰都行,也不需要跟他說什麼,就等著他出來,走在他身邊,陪他吃著小甜點,一步步遠離身後那間試驗室就好。
安隅安靜地撥動著那些記憶,看著少年秦知律逐漸長大。
從八歲到十六歲,人類社會迅速複蘇,秦知律的人生也越來越明媚恣意。由於基因熵特殊,他被批準自由進入黑塔和大腦,和初代畸變者們混在一起,笑話那些家夥越來越醜,還嘲諷比利是第一批守序者中最沒用的那個。
一切的安寧,突兀地終結於2138年。
——大災厄後的第16年,在人類早就自以為回歸正常秩序,遺忘了曾經的瘡疤時,第二場特級大風雪毫無征兆地降臨了。
大量新型畸種出現,隨之而來的還有能擾亂時空秩序的超畸體。經評估,那些東西都不是憑空新生,而是16年前受大災厄影響就埋下的種子,沉睡蟄伏16年,終於爆發。
早已被封存的測試協議重啟,秦知律被大腦召回,接受最新發現的畸變基因的誘導測試。
這一批的基因刺激性極高,在短短一周測試中,他臨床病危3次,神經官能症嚴重到連續兩周都沒有睡著。
回到家後,秦知律不高興了很長一段時間。但人類已經沒有時間給他消解那些情緒,很快,又一批新的畸變基因被發現,他再次被召回測試。
這一次,彆說是在測試後找人接他回去,就連當年那些能安慰和哄著他的守序者們也都不在了,每一個人都在全世界各地奔忙,人類被四起的畸變怪象打得狼狽不堪,秩序和尊嚴蕩然無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