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秦知律似乎並不再打算深入討論下去,那雙黑眸巡視著地麵上的一切,眉心微蹙。
安被博物館裡的景象刺激得精神力下降,在幾隻大藍閃蝶的環繞守護下才勉強繼續前進,他們又走了幾分鐘,才終於看見了穿著防護服的軍人。
唐風也在,黑色緊身衣上布滿汙血,幾乎已經看不出從前的樣子了。他眉心緊蹙,一邊聽著軍官的彙報,一邊頻頻扭頭向身後看去。
他的身後是那顆壞種的本體,直徑上百米的樹乾坍塌在地,和地表那些深深淺淺的脈絡一樣徹底爆裂,隻是樹乾裡的畫麵衝擊性更強,安隻遠遠瞄了一眼就果斷轉過身,拉著寧的手,讓更多大藍閃蝶徹底包裹住了自己。
秦知律過去聽他們的交涉,隻剩下安隅在原地。
安隅的視線掠過那些觸目驚心的融合屍骸,看向坐在屍骸堆中的那個熟悉的身影。
祝萄正坐在半截屍體上。
那是一個和鋼筋融合在一起的女人,麵部已經和鋼筋攪散了,隻依稀讓人分辨出年齡大概不小。她的兩個眼珠子突兀地擠在外麵,形狀已經不規則,也已呈半風乾狀態。
祝萄抱膝坐在她上麵,褲腿消失了半截,露在風中的腳踝上布滿血痕。
安隅上前兩步,又生硬地停住腳。
祝萄雙目很空,讓他一時間有些不敢靠近。
“現場數據確認完畢。”軍官對著漂浮在空中的機械球彙報道:“我們馬上安排全部人員撤離,並對博物館區域進行毀滅。根據大腦評估,以不傷及93區和平等區為前提,下調武器規格。如果一次無法清除,將會重複多次作業。”
頂峰的聲音從裡麵傳出,“秦知律到現場了嗎?”
秦知律從空中直接拿過那顆球狀記錄儀,“我在。”
頂峰鬆了口氣,聲音透出一絲無奈,“你把祝萄好好地帶回來。轉告他,身為守序者,不是僅僅替人類殺死幾隻畸種就合格的。大是大非,難道他理不清嗎?”
秦知律沒回答,頂峰又嚴肅道:“他的直係監管長官由著他胡鬨,你作為尖塔最高解釋官,總該儘到你應儘的責任。”
秦知律隻說,“我和角落剛到這裡,先了解下什麼是我應儘的責任。”
他說著乾脆地掛了通訊,把機械球又往空中一拋,看著它撲撲棱棱地重新懸浮好,問軍官道:“第一次清除程序設定在什麼時候?”
軍官猶豫了一下,“三十分鐘後,足夠大家撤離。”
“知道了。”
秦知律大步向祝萄走去,路過安隅身邊頓了下,“一起吧。”
安隅跟上去,低聲問道:“葡萄怎麼了?”
“祝萄對植物有與生俱來的責任感,雖然他性格一向溫順,幾乎不可能違逆高層與黑塔的決定,但這事觸碰到了他的底線。”秦知律眉眼間的神色還算平靜,似乎並沒有太多意外,“或許你可以理解成,當時的53區隻有1%的人畸變,但上峰卻決定清除餘下的所有未畸變人類,並要求彙報這一切的淩秋撤離。”
安隅一下子愣住。
秦知律挑了下眉,“還是理解不了?”
“能倒是能。”安隅輕抿了一下嘴唇,“長官,可以放過1%嗎?下次隨便換個彆的數字舉例。”
秦知律無語停頓了一下,“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你被永久性地……”
“求您。”安隅立即低聲哀求,“彆說了。”
“……”
祝萄早就看到他們了,卻一直沒有看過來。
唐風站在他身邊,沉默許久,抬手輕輕攏住了他的肩。
祝萄眉心一蹙,頃刻間眼圈猩紅,他抬頭看向唐風,顫抖道:“長官,能不能……”
能不能的後半句卻沒被說出口。
他似乎知道自己不能求,眸光波動許久,隻把頭埋進唐風懷裡抽噎了一聲。
秦知律過去,問唐風道:“勸了什麼?”
唐風摟著祝萄的腦袋,看著遠處一地荒蕪的土壤格子,“沒勸。”
他蹲下,溫柔地對懷裡的人低語道:“葡萄,身為守序者,長官沒有立場勸阻上峰毀滅這裡。”
在安隅的印象裡,唐風是一個寡言的人。雖然他已不再是軍官,但言行舉止間依舊保留了精英軍官的銳利。
但此刻,那個人也紅了眼,他緊緊地抿著唇,許久才鬆開,喑啞道:“身為我自己,也不忍心勸阻你和這座博物館共存亡。”
共存亡。
安隅震驚地看向縮在唐風懷裡的祝萄。
那個被摟著的身體明明姿態溫順,卻透露著決絕。
“但你要知道。”唐風的聲音低沉柔和,一下一下輕輕揉著祝萄的頭發,“這裡和93區鑲嵌太近,能夠動用的能量受限。沒人知道這裡是否還孕育著其他壞種,一旦有,中等當量的釋能有概率催化畸變,而你作為留下的唯一高基因熵生物,很可能被剩下的東西融合。”
他手上停頓了一下,許久才又繼續撫摸起來,“發動第二波清掃時,殺死的就不再是守序者祝萄了。”
安隅完全愣住,他看著被唐風摟在懷裡的祝萄,難以想象那個瘋狂的決定。
也無法理解唐風言語中透露出的放縱。
“我知道的。”祝萄從唐風懷裡掙出來,喃喃道:“我隻是……覺得自己無能。”
他看著麵前荒敗詭異的殘骸,苦澀地笑了一聲,“人類已經統治了食物鏈幾千年。為了最大化對人的價值,每一隻動物、每一顆種子都在遵循著他們的規定生存繁育。既然弱者讓渡了尊嚴和自由,作為交換,它們就理應受到強者的庇護。”他的聲音很輕,卻又堅定咄咄,“可人類為了降低風險,卻要先於災厄一步,預防性毀滅它們,難道不該為自己的無能和卑鄙感到羞愧嗎?”
被關閉穹頂的博物館,在雪原的風聲中死寂著。
人們直勾勾地看著坐在屍骸上的少年,無人吭聲。
祝萄起身,用腳踢開了那具和鋼筋融合在一起的女人屍骸,露出下麵的一個小格子。
土壤裡插著一張金屬卡片,上麵鐫刻著那個格子裡原本存放的物種信息。
【GR-P1104:被子植物門-雙子葉植物綱-鼠李目-葡萄科-葡萄屬】
【秋葡萄】
“抱歉,除非真的親眼看到這裡的種子發芽,長出超畸體,不然我無法冷眼旁觀它們被預防性毀滅。”祝萄捏著那張卡片,低頭輕聲道:“守序者隻是一個人造的稱謂罷了,上峰們是不是忘了,其實我也隻是一顆葡萄呢。”
預防性毀滅。
安隅心中忽然一悸。
他愕然回頭,視線掠過大片詭譎屍骸下掩蓋的土壤格子。
他差點忘記了,自己也曾是一個被決定實施預防性處決的家夥。
隻不過他很幸運,他的處決者給了他一線生機。
他下意識向身邊看去,秦知律正在凝視著他,那雙黑眸好似依舊洞悉著一切。
秦知律側對著祝萄,沉聲道:“葡萄,上峰的決策完全正確,為人類考量是黑塔存在的意義。如果要怪,隻能怪弱小的生命注定最先被災厄的車輪碾碎。”
祝萄眸光閃爍,“您……”
“好在——”秦知律打斷他,繼續凝視著安隅,“這些弱小的家夥,似乎能擁有一個機會證明自己無害。”
他說著,語氣忽然低柔了下去,歎息般道:“而且它們什麼都不需要做,不需要痛苦掙紮和自我摸索,隻要等待一個結果罷了。”
祝萄愣怔道:“什麼意思,您有辦……”
他沒說完,視線忽然落到秦知律身邊的安隅身上。
不遠處,那顆懸浮在空中的記錄儀同步將攝像頭轉向了安隅。
安隅背對著他,垂在身側的手指仿佛在不經意地屈伸。
一種熟悉的壓迫感悄然降臨,隻是比祝萄記憶中更強大莫測。他怔了好一會兒,喃喃道:“孤兒院的任務結束了,安隅是不是覺醒了新的能力?”
無人回答。
頂峰在頻道裡問道:“你們想乾什麼?”
話音未落,黑塔的大屏幕上,博物館那片已經徹底混亂的土壤突然被拱破。
屏幕前所有忙碌的上峰決策員同時停下了手中的事。
跨越半個地球,在那片已經徹底遭毀的博物館土地上,無窮無儘的種子破土而出。
脆弱的莖稈在交加的風雪中堅韌地抽節生長,枝葉、花瓣、果實……樹木向下生根,灌叢結出果實,一層又一層花瓣被吹散進風中,細細的絨毛顫抖著,一些種子已經歡快地灑進了新的土壤。
混雜的植物和泥土的氣息遮蓋住了一地的腥臭。
在那些融合畸變的屍塊上,很快,長出了鮮活的、正常的生命。
祝萄緩緩起身,風吹拂著滿院的莖稈花葉,五顏六色,搖搖晃晃。他呆呆地站在那些繁茂的生命前,就像多年前,在他還是個小男孩時,懷著感慨又敬畏的心望著眼前的葡萄園。
安隅的指尖停了下來。
低垂的視線抬起,赤色從那雙金眸中褪去,他凝視著不遠處的一點,不確定道:“長官……好像還真有……”
秦知律已經掏槍朝那個方向走去,“低級畸變植物,我去除掉就好。”
他沒有詢問黑塔的意見,隻淡聲道:“剩下的,祝萄善後,常規收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