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隅看著最後的結算總額,眼睛發直。
一大早,有點受不了這個刺激。
他想要退掉幾件,但有章魚抱枕的前車之鑒,又不敢輕舉妄動,最終抱著燙手山芋似地原地轉了好幾個圈,回房間把衣服鎖進了保險櫃。
去麵包店的路上,嚴希從後視鏡裡偷偷瞟了他好幾次,終於忍不住問道:“您還好嗎?”
“什麼?”安隅從瞌睡中掙紮醒來,“我怎麼了?”
昨晚他莫名其妙地一直做噩夢,在夢裡重新經曆著剛入主城時接受刑訊和基因誘導試驗的場景。
嚴希小心翼翼地措辭,“節哀,您要這樣想,這四塊錢都是彆人給的,您並沒有什麼損失。隻是您買書的五千塊……”他停頓了下,努力編出了一個理由,“那本書裡至少有幾萬串數字吧,多買買,總能中上幾次。”
安隅茫然地發了半天呆,終於反應過來了,“開獎了?”
他立即伸手掏終端,嚴希歎氣道:“沒中。昨天的獎號是18、24、05、12、09、31,您一個數字都沒對上。”
安隅絕望,“怎麼會……”
話音戛然而止,毛骨悚然的感覺倏然爬上脊背,他在瀏覽器裡搜索昨天的頭獎號,對著那串跳出來的數字,感到心口的血都在一瞬間涼了。
這串數字,和昨天典的書劄裡一模一樣。
他立即想起昨天典詢問他買彩票時短暫的尷尬神色。
“還好嗎?”嚴希擔憂地扭頭看了他一眼,機械眼珠在眼眶裡哢哢哢地轉了幾下,“要不然我和黑塔打個報告,讓黑塔來出這五千塊吧。和您的心情比,上峰不會在意這點小錢的,隻是我們要找個其他理由,不然眼可能會有麻煩……”
“嗯。”安隅垂眸道:“沒事。你把我放到街口就好,排隊的人多,我自己走過去。”
嚴希鬆了口氣,“好啊。五千塊嘛,您的店一轉眼就賺回來了。說起來,麵包店生意真是紅火,都這麼多天了,熱度倒像是越來越高了……”
安隅在街口下車,看著嚴希的車開走,立即掏出終端。
典很快就接起了電話。
他似乎還沒睡醒,聲音有些軟糯,“安隅?怎麼了?”
安隅捏著終端,“我有一個鄰居,叫淩秋。”
“嗯……我有耳聞。”典輕輕打了個哈欠,似乎從床上坐了起來,語氣更溫柔了一些,“怎麼了?想他了嗎?”
隻要不在身邊,隔著電話,洞察的異能就失效了。
安隅心裡有了數,輕聲道:“他教過我一個理論,叫蝴蝶效應。”
電話另一頭一下子安靜下去。
微妙的氣氛中,安隅壓低聲道:“如果我不換衣服,眼的號碼會中。換了衣服,尾號改成04才會中。但如果兩個號都買,抽獎係統就會隨機到完全不同的另一串數,是嗎?”
典沉默了足有五分鐘。
但安隅很耐心,他舉著終端看著麵包店門口的長隊,又抬頭看著對麵的寫字樓——寫字樓外牆多了一個巨大的電子屏。電子屏上,一個穿著淺藍色連衣裙的女孩正在側頭微笑,柔順的黑發在風中輕輕拂動,片刻後,她蹲下逗了逗腳邊的貓,打了個哈欠,又起身走到桌子後,打開電腦,屏幕上顯示著音樂編輯軟件,她開始專心致誌地忙碌於調整那些音軌。
女孩的五官完美得不像真人,但氣質又十分親和,一舉一動生動極了,仿佛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隻是每過一分鐘,她渾身的像素就會抖動一下,像在刻意提醒人們她隻是一個虛擬角色。
大屏幕右下角寫著她的資料。
【莫梨】
女性;17歲。
身高158cm;體重41kg。
音樂製作人;歌手。
性格溫柔甜美,偶爾俏皮,喜歡小動物。
已出道:6天。
麵包店門口的長隊對比數日前沒有絲毫縮減,但從前,排隊的人要麼在低頭看終端,要麼一隻手抱著電腦在工作。但此刻,幾乎所有人都抬頭看著大屏幕,很少與陌生人社交的主城人站在一起笑著聊天,討論的都是莫梨。
典的聲音拉回了安隅的思緒。
“抱歉,你說的三條都中了,這些確實都是我的預感。但除了第三條被事實驗證,前麵兩條都不得而知。”他歎了口氣,猶豫道:“我已經畸變有一段時間了,對洞察能力的掌控度越來越好,但除此之外,似乎也逐漸地出現了一些古怪的想法……總是很突然地會有一些預感鑽進我腦子裡,但是我的思緒很亂,常常自己也搞不清。”
他苦笑一聲,“抱歉,我早該想到,大腦的人說你智商非常高,我不該在你麵前賣弄的。隻是我也有一種預感,要和你走近一點會比較好,所以總是忍不住和你說一些不該說的東西。”
安隅問道:“和我走近一點,會對你比較好嗎?”
典猶豫了一下,“不是。就是比較好……對誰都一樣。”
“嗯……”安隅不太能理解他的意思,但他直覺典說的是實話,又問道:“思緒很亂是什麼意思?”
典思考了一會兒,反問道:“你說的那位詩人,他的預言很篤定嗎?”
“是的。”
“可我總是在搖擺。”典歎氣,“我總是一下子預感到很多種可能,決定它們究竟誰會發生的是一些微小的差異,有時候我能捋出這個關鍵的小差異是什麼,有時候捋不出來。”
“也許是這項能力還沒有完全成熟。”安隅分享自己的經驗,“可能要受一些刺激,也可能會自己變好。”
典“嗯”了一聲,“我直覺這項能力很危險,所以請不要告訴任何人,也包括律,多謝。”
“好。”
掛斷電話前,安隅忽然又問道:“長官在平等區發現你時,你有聽到他的心聲嗎?”
“有聽,但什麼也沒聽到。”典坦率道:“我沒有騙你。律是一個心防極重的人,他似乎已經養成習慣不做顯性思考,因此我很少能洞察到他的想法。有幾次我甚至刻意去感知,但他的心裡就像……”
“就像一個無光的世界。”安隅輕聲接道:“隻有一座漆黑冰冷的高塔。”
典大吃一驚,“你怎麼知道?”
“沒事。”安隅輕歎了口氣,“我會替你保密的,也請你不要對彆人說起長官的內心世界。多謝。”
*
大腦高級監測病房。
安隅踏入病房時,思思正坐在床上看著窗外濃鬱的陽光出神。
“您好。”安隅將拎著的小布兜放到床頭櫃上,“您看起來狀況還不錯。”
思思回過頭看著他。
那是一雙純淨的黑眸,安隅第一次在真實的世界裡見到她睜眼,她睜開眼時,從前的病氣一掃而空,眸光流轉,生意盎然。
但和安隅在陳念記憶中看到的小姑娘不太一樣,此刻的她眼神裡少了稚嫩和狡黠,多了一絲似曾相識的沉靜。
安隅不太擅長聊天,隻能回憶著進來之前工作人員替他準備的話術,開口道:“能醒來真好,知道麼,你睡了十年。”
“嗯。”思思點頭,“這裡的人已經和我說過孤兒院行動了,想不到,在十年前我睡著後竟然發生了這麼多事。而我一覺醒來,明明沒有經曆分毫,卻好像又牽扯其中。”
她低下頭,手指在潔白的被子上勾了勾,忽然輕聲問道:“他是你殺死的嗎?”
“是我的長官。”安隅坦誠道:“殺死陳念,繼續前行,這是守序者的職責。換了我也是一樣。”
思思輕輕點頭,“知道的,我沒有怪誰的意思。我了解陳念,他在孤兒院苦守十年,等的就是那場死亡吧。”
安隅不知道該說什麼了,他猶豫了一下,“我從他的……不,他跟我說過,你原本的人生規劃是在主城過輕鬆的生活,再養幾隻小貓。為什麼願意加入守序者?”
“上峰果然還是對我的誠意保有懷疑。”思思笑了笑,重新仰靠回床板上,望著窗外輕聲道:“那確實是我的願望。但我的命是他給的,他的願望,總也要實現吧。”
安隅愣了一下,“陳念的什麼願望?”
思思沒有回頭看他,指了指自己的頭又道:“我聽說他的異能和我一樣,可能是這種獨特的異能讓他在我身上留下了一些東西吧,他明明在我醒來之前就死了,但蘇醒之後,我卻聽到了一段他留給我的話。”
思思頓了下,“大腦的人說,尖塔高層有兩位守序者在畸變之前是一個人,分裂成了兩個。我甚至在猜,會不會他也隻是肉身死了,靈魂融合進我的身體裡。但很遺憾,除了那段話可以反複回憶起,我就再也無法和他互動了。也許那真的隻是一絲殘餘的意識,在他臨死前最後一次為我延續生命時,灌注進了我的大腦。”
“是什麼?”安隅立即問。
“讓一切回到正軌。”思思抬眸,“也許此生都無法做到,但他願意努力為之。”
“還有,他還希望我離你遠點,感覺你是個龐大而可怕的存在,所以我讓大腦的人安排我們見麵,但……”她笑得有些無奈,“我覺得你很正常啊,可能他臨死前出現了錯覺吧。”
安隅聞言隻輕輕點頭,沒有多解釋,隻有他把長官折疊到自己身上時才會有那種效應。
“總之,就這樣啦。”思思重新躺倒,清淺笑道:“他死啦,可我醒過來了,我會替他完成他想做的事,也會好好珍惜這條命的。”
那雙黑眸浮現一層模糊的淚意,又很快被她拂去了。
安隅看向床頭櫃上的小布兜,“那,歡迎加入尖塔。這是角落麵包店的新品,就當做歡迎禮物,嘗嘗吧。”
“什麼東西啊?”思思笑著伸手拎過小布兜,晃一晃,“餅乾?”
“嗯。”安隅說,“我剛才也嘗過了,味道還不錯,靈感來自孤兒院的夥食。”
思思沒忍住笑出來,隨手抽出盒子上層的產品描述卡,嘟囔道:“靈感來自孤兒院,那還能在偉大光輝的主城賣出去嗎?”
安隅沒有回答,轉身離開了房間。
還沒走幾步,背後房間裡就傳來了哽咽聲。
他的腳步頓了頓,還是踏著小姑娘越來越大聲的嗚咽,繼續往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