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隅, 展信安。
平等區靠近北極,也靠近災厄的源頭——尤格雪原。四月是這裡的春天,但氣溫仍然很低。這裡堆積著亙古不化的積雪, 看得久了,人對象征凶兆的風雪就會趨於麻木。
我離開主城不過半月,世界卻在無聲中又朝混亂加速行駛。平等區的畸變入侵本就頻繁,最近更是讓人毫無喘歇。這裡並非世外桃源, 低基因熵的人在物資與防禦上長久欠缺, 與外麵相比,唯一的區彆似乎就是讓所有人都生活在一起——可這也提升了感染風險。彌斯對我說,他年齡大了, 最近常在夜深人靜時問自己, 平等區究竟是對是錯。
我在兩天前獲得了第四重畸變基因——北極柳,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感染的。北極柳地表以上隻有兩三厘米,是世界上最小的樹。我尚未發現這種基因的能力,似乎我隻是比從前更耐寒了……
如果能獲得提升精神穩定性的基因型就好了, 那時我就該回到主城, 回到您身邊了。
——蔣梟。”
潔白的病房裡, 安隅坐在病床前, 劃動著終端上字體龍飛鳳舞的長圖。
拍照發送手寫信, 是蔣梟作為豪門公子的奇怪癖好。
安隅皺眉打字:“你已經有四種畸變基因了?”
蔣梟立即回答:“是的。我也沒想到第四次來得如此快。”
安隅從隻言片語中察覺出一絲驕傲, 但還是沒忍住評價道:“你真的好畸。”
蔣梟自動放過這個話題, 繼續發消息道:“清掃戰鬥還未結束, 我得下線了。聽說主城最近發生了很多事,教堂那位神經兮兮的詩人自殺了,希望您離危險分子遠點,雖然我相信您不會受到影響。”
安隅對著那幾行叮囑抿了抿唇。
眼坐在他麵前的病床上, 看向窗外。
大腦從外麵看是一座和黑塔相似的白色高塔,監護病房在高層,向外可見遼闊天際,主城的高樓大廈在漂浮蜷舒的雲團間若隱若現。
“人類的世界很美,是吧。”眼輕聲道:“無法忘懷美好的事物,所以心懷妄念,覺得它能被留住,能被挽回。”
安隅收起終端,“看來大腦評估沒錯,您的確陷入了極端的悲觀情緒。”
眼蒼白地笑笑,手摸索著腿的位置。
七天前,詩人自殺事件轟動主城,但自殺沒有成功。
剛好偷溜出尖塔,準備去教堂為死去的斯萊德禱告的祝萄趕上了最後時刻。葡萄藤蔓飛甩而出,卻很遺憾沒能來得及完全拉住迅速跌落的身體。眼的脊柱受到劇烈撞擊,儘管比粉身碎骨好了不少,但也沒能免除下肢癱瘓的厄運。
搶救治療這幾日,大腦趁機對他進行了精密檢查——無論基因、精神、還是生理,他都是一個正常人類。
自然,上麵還不知道他的預言能力,隻把他當成一個有煽動人心天賦的神棍。
眼輕聲問:“那位救我的守序者怎麼樣了?”
小章魚人告誡過安隅,談判時要學會利用對方的愧疚感。
安隅用平板的口吻陳述道:“有傳播畸變風險的守序者禁止離開尖塔,更遑論在主城使用異能。祝萄嚴重違規,要在尖塔關14天禁閉。”
雖然他每天在禁閉室和風長官一起吃爆米花看電影,還因此逃過了最近爆發的任務潮,快樂得不像話。
詩人垂眸道:“很遺憾。他白白付出代價,卻沒有真正地幫助到任何人。”
安隅從他的話語裡沒有聽出任何愧疚,反而滲著一絲冷意。
眼忽然看向他,“但我猜,他那天並非湊巧來到教堂。典提示了他,是嗎?”
安隅輕輕抿唇。
祝萄說,出事那天他本來和典在一起烤蛋糕,典有些心神不寧,在聽說他打算第二天偷溜去教堂時,忽然勸道:“你現在就去吧,祝禱宜早不宜遲。”
隨後典也坦誠了一切——他在那天中午收到眼的訊息,懇求他去一趟教堂,但他們的談話再次不歡而散。他回來後一直有不好的預感,直到烤蛋糕時,忽然預知到眼要自殺。
眼沒有等到安隅的回答,了然地笑笑,“我和典有理念分歧,他救我實在多此一舉。”
安隅沉默許久才開口道:“我隻知道你們都能看見一些未來。”
“不僅是未來,還有被掩埋在過往的真相。世界的認知從未停止向我腦海裡灌輸,他也一樣,不,他比我更受眷顧,他才覺醒多久?我對萬事萬物都隻能看到一種結局,他卻能看到很多很多……”
眼頓了頓,昔日裡溫柔平和的眼眸中忽然閃過一絲陰霾,“但他明明和我看見了相同的東西,相同的世界走向,但卻偏執地不肯相信!他總說他能看到很多種可能,未必最後哪一種會成為現實,他願意賭——”
安隅打斷他,“這很合理。”
“不合理!可以賭的前提是,在一萬種可能中至少看到了一種好的。但他告訴我的卻是,所有可能都走向坍塌,隻有唯一的一種,他暫時還看不清。”
安隅平靜地注視著他眼中的瘋狂,“既然還看不清,就該繼續等待。”
詩人攥拳用力砸在自己癱瘓的腿上,“哪有最後一種可能,這是他在自欺欺人!他是怯懦不敢戳破人類自救幻想的鴕鳥!”
安隅看著他發狂,直到他又一次舉起拳頭,在落下前,伸手接住。
長久的力量訓練終於在這具身體上積累出了一些變化,雖然手臂依舊纖細,但發力時卻可以繃起緊實的肌肉線條,也能堅固地抵擋詩人的反抗。
安隅凝視著詩人的眼睛,“那麼,自殺就不是鴕鳥了嗎?”
病房裡瞬間死寂。
詩人愣怔地被他注視著,在那雙平靜的金眸中,仿佛能看到自己的蒼白和崩塌。
許久,他眉頭鬆開,低頭苦笑,“我不是鴕鳥。我不知道原因,但我能看到,我的死亡對人類是一件好事。”
安隅眉心皺了一下,沉默不語。
典說,詩人確實能看到很多真相,但他也很短視。
出發探望前,典站在安隅麵前有些無奈地微笑道:“眼對未來的判斷無法考慮任何變數,就像當初那注彩票一樣,他的預言原本是正確的,但隻要你臨時起意,回麵包店換個衣服,一連串的蝴蝶效應就會導致預言失誤,而他看不到這點。我提示了你新的中獎號碼,卻沒料到你會兩注都買,那樣就又一次改變了最終的開獎結果——這宇宙瞬息萬變,真正的預言者不該早早定論,而該在俯瞰視角保持觀望。安隅,雖然我暫時不能看見全部,但我並不焦慮,與變幻莫測的未來相比,我更願意相信人類恒久的決心。”
安隅回過神,詩人正盯著他的眼睛發呆,他立即抓住機會獲取詩人的記憶。
但出乎意料地,一股劇痛忽然在腦髓深處炸裂,他的意識瞬間被彈出。
眼驚愕道:“你怎麼了?”
“我沒事……”安隅鬆開捂住太陽穴的手,放棄讀取,低聲道:“聽說在你自殺前一晚夜禱時,還對主城人說,每一場災難的終結,都會有一部分混沌之源回歸蒼穹,終有一日,所有苦難都會遠離人間。但第二天,你卻給我發了那樣一句完全相反的話。我隻想知道,在這一天之內你究竟看到了什麼,會讓你如此絕望?”
詩人聞言眸光波動,沉默著又將頭看向了窗外。
安隅繼續道:“出事那天我睡到傍晚才起床。後來才知道,我的長官在上午去過教堂,為我們剛剛失去的一位優秀同伴禱告。但隨後,你就著急把典喊了過去,又在傍晚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
他起身走到詩人麵前,遮住窗外的美景,迫使他凝視自己,“告訴我,你又在秦知律身上看到了什麼?”
眼與他對峙許久,輕聲道:“我一直在為您畫畫,本想送給您,但畫到半途卻畫不下去了。您去教堂看看吧。”
詩人不在,教堂已經連續一周沒有開門。
安隅推開厚重的大門,裡麵沒有開燈,光線透過塔頂狹窄的落地窗穿入建築,一片幽暗中,灰塵在光柱間撲朔。
頂樓書架不翼而飛,從前散落遍地的詩冊已被清空,隻剩一隻孤零零的單人沙發,沉睡在一片荒涼中。
沙發旁立著一台蒙布的畫架。安隅抬手揭開蒙布,瞳孔驟然縮緊。
破碎紅光背後,四枚金色齒輪清晰浮現,齒輪的完成度比上次更高了,但這一回,大量紅光被洇濕,像是被沾水的畫筆強行從畫布上抹去。
紅光的消失本應讓人安心,但那大片大片粗暴肮臟的痕跡,反而讓安隅感到一陣悚然心悸。
終端響。
眼在話筒裡低聲道:“這些年來,我一直在觀察破碎紅光。第一次見麵時我就告訴過你,紅光越來越多,但那時我並不覺得多麼危險,因為紅光的出現遵循規律——每當黑塔公告徹底清掃了某個超畸現象,天上的紅光就會增多。紅光增多的程度和黑塔公告的嚴重度幾乎完全正比,我一直以為等人們整頓完所有混亂,混亂的根源或許就會回歸宇宙。”
“34區的異常解決後,蒼穹上的紅光多到快要把天際鋪滿了,我本以為這是好事,但直到那天早上醒來,它們卻忽然消失了一大片。”
安隅凝視著那幅畫,心頭發冷。他似乎預感到了詩人要說什麼。
他問道:“去了哪?”
“您的長官身上。”
終端裡,眼嘶嘶地笑起來,聲音如同一條脆弱的毒蛇。
“我花了很多功夫調查他,他是當年尤格雪原上直麵災厄降臨的一名孕婦誕下的孩子,他就是災厄本身。災厄從他身上跑出來,被解決後又回到他身上,循環往複。多可笑,人類自以為是、百般依賴的最後一道防線,偏偏是一切的根源。隻要他在,人類將永遠陷於深淵,直至徹底毀滅。”
*
離開教堂時,安隅帶走了那幅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