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隅感覺自己被親了很久。
擁著他的懷抱逐漸有了溫度, 暖烘烘地攏在周身,讓他恍惚間門竟覺得身處真實世界,他像每一個平凡而奢侈的主城人一樣, 擁有人類最後一份繁華, 以及被愛。
被愛。
心跳突兀地錯了幾拍。
“冷了?”秦知律伸手捏了下安隅的鼻子,“鼻尖都冰涼。”
他用人類的手捉起安隅的爪子,牽著他往回走,“大腦盤點了已登記死亡的主城人口, 列出5名最有可能被莫梨選中的名單,淩秋就是其中之一, 排除掉他, 我們要去找剩下的4個人。”
安隅低聲應著,本想掙開那隻手,但剛邁出一步,那股要往上躥的本能又讓他放棄了這個想法。
21的身體像一台僵澀的機器一樣難用, 就連遏製一步一跳的本能都是一件難以完成的任務, 他邊走邊納悶,原來兔子是這麼低級的生物嗎。
秦知律瞟了他一眼,“在想什麼?”
安隅抬起頭,兔子的金眸比人類更空茫無措,瞳仁轉了轉,他輕聲問道:“長官平時用終端和21互動,也常常會擁抱和親吻它嗎?”
“不。”秦知律視線回到前方,繼續走著,“為什麼你會這麼想?”
安隅腦子有些卡殼。21的學習數據太少了,他好像也因此又回到了最初的狀態,難以應付這種反問。
秦知律沒有等他回答的意思, 兀自平靜地解釋道:“21隻是一個養在服務器上的AI,在任務中震撼我的不是它,偷偷讀取我記憶的不是它,陪我清除畸潮的不是它,在黑塔麵前維護我的不是它,欠我巨款和一車小麵包的也不是它——”
秦知律側過頭,低眸朝安隅看過來,“淩秋難道沒有教過你,對一般的社交關係,不能用擁抱和親吻來表達關懷嗎?”
安隅用21卡頓的大腦思考了好幾秒,輕輕搖頭,“他沒有教,也許他覺得我永遠不會經曆這些。”
秦知律不置評價,安隅又低聲問道:“什麼是不一般的社交關係?”
“每個人的標準不同。”秦知律答道,“在我的標準裡,剛才那些就是了。”
安隅不靈活的兔腳在空地上絆了一下。
緊接著他又聽秦知律自言自語般地說道:“當然,我也沒想到自己會遇到這樣一套標準。”
安隅沒弄懂長官那句低語的含義。
21的腦子確實太不擅長思考人情世故了,如果他用力想,就會明顯感到大腦卡頓,思維陷入空茫狀態。
莫梨棄用吳聚後,這次意識下行選擇的女大學生名叫白雨,她顯然沒料到人類會這麼快就洞察她的新身份,正儘情投入於現實世界。在報名了次日的夜跑活動後,她被同學拉來麵包店囤糧,這次她無法再計算排隊情況,足足在店外排了兩個小時。
在她踏入麵包店的瞬間門,雲島上的安隅和秦知律停下腳步,讀取著現實世界的監控畫麵。
“晚上好——”
許雙雙從賬本裡抬起頭,眼神在白雨身上隻停頓了一瞬,便抻著懶腰走到店門口,把“麵包即將售罄”的牌子翻轉過去,露出“今日招待結束,感謝您的等待”。
後麵的客人哀怨地散去,白雨和同學對視一眼,同學笑道:“今天運氣真好。”
白雨俏皮地眨了眨眼,“看來你拉上我就對了,我運氣一直很好。”
安隅麵前浮現716通過終端傳來的訊息。
-這個眨眼、這句話,都是非常典型的莫梨言行。一定是她,不會錯。
安隅低聲道:“不要被她發現21的異常。”
-放心。她隻知道21是秦知律設定的AI,大概也無法100%確定21就是你的映射。
貨架上的麵包所剩無幾,白雨讓同學先挑,自己包圓了剩下的幾隻。她端著托盤來到許雙雙麵前,回頭掃過店內用餐的沙發區——21正坐在那兒,背對著收銀台,伏在桌上戳著終端。
“你們老板今天繼續住在店裡啊。”她把ID卡出示給許雙雙記賬,“不是恢複正常關店節奏了嗎?”
許雙雙低頭抄著ID,懶洋洋道:“他得幫我對賬。這麼多天爆肝營業,欠下一堆手抄賬沒對,他彆想跑!”
白雨笑,低聲神秘道:“我聽說你們老板是黑塔和尖塔的關係戶,平時都住在尖塔的。”
許雙雙挑眉驚訝,壓低聲音,“我都不知道這麼細,你怎麼知道的?”
“嗯……”白雨眸光一轉,笑道:“八卦貼刷到的,他似乎經常被黑塔和尖塔的車接送。”
“原來那是黑塔和尖塔的車啊——”許雙雙熟練地把麵包一隻一隻擺進紙袋,聲音更壓低道:“難怪常接送老板的家夥看起來那麼嚇人,嘖,不好惹。”
白雨“嗯?”了一聲,“什麼家夥……”
話音未落,櫃台後的布簾忽然被掀開,穿著一身黑風衣的身影從裡麵走出。
黑眸從白雨臉上掃過,未作片刻停留,皮手套從許雙雙手邊抽走了那幾本厚厚的手抄賬。
“就這些?”
聲音很冷,並非倨傲,而是一種情緒內斂到極致而自然散發的疏離感。
許雙雙連忙點頭,“啊對,這幾天的都在這兒了。”
“嗯。”
軍靴沉穩地踏在地上,卻沒有發出任何噪聲。那個身影大步朝沙發走去,很快便站在21麵前。
他伸手挪開了21的終端,溫柔而不容商量。
“快點看完,回去睡了。”
話語強硬,但聲音卻柔和了很多。
白雨不動聲色地側了下身,專注地看著21的反應。過了好幾秒鐘,趴在桌上的人才慢吞吞地坐直身子,仰頭望著麵前高大的身影。
“長官……”21很不儘興地偷偷瞟著被挪遠的終端——
雲島上,秦知律麵無表情道:“我能不能不看這些?淩秋沒教過我對賬。”
麵包店裡,21視線從終端上收回,打了個哈欠,“我能不看這些嗎?淩秋沒教過。”
716挑了下眉,無奈地又把終端還給他,“那就直接拒絕你員工的要求,求我乾什麼?”
雲島上,秦知律繼續毫無感情地回應:“我說不過她。”
21歎了一口氣,小小聲嘟囔:“說不過她。”
白雨噗嗤地笑了,轉回頭對許雙雙小聲道:“看來八卦貼沒說錯。”
“啊?”許雙雙茫然,“八卦貼還說什麼了?”
“說麵包店老板是個怪胎,隻對生人冷漠,但在熟人麵前很溫順很好欺負的。”白雨拎過麵包,朝她擠擠眼,“走啦,明天再來。”
風鈴輕動,店門開合,兩個提著麵包的女孩挽著彼此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沙發上的21深吸一口氣,立即蹭進角落抱住了膝蓋。
“謝謝您,長官。”他仿佛在對著空氣說話,“我的確能感覺到她的觀察,她剛才是不是一直在看我?”
秦知律還沒打完字,就見716坐在了21身邊,低聲安慰道:“她確實在觀察你,但你表現得很好,毫無破綻。”
21抬起頭,“是嗎?我隻複讀了長官的兩句話。”
716點頭微笑,抬手在21頭上方虛捏了一下,像在捏不存在的兔耳朵,“雖然隻有兩句話,但足夠莫梨做出判斷。畢竟你從原始數據裡絕對不會學習到撒嬌,但安隅卻對此駕輕就熟。”
21茫然,“剛才那兩句話,是撒嬌?”
與此同時。
安隅瞪大眼睛看著秦知律,“我會撒嬌?”
秦知律關閉了監測現實世界的畫麵,繼續往前走,不作答。
安隅蹦著追上去,“我會撒嬌嗎?”
“不然呢。”秦知律語氣淡淡的,瞟他一眼,“剛才的對話,不是向長官撒嬌,還能是什麼?”
安隅茫然,“可剛才那兩句話是您杜撰——”
“那如果真的換你坐在店裡呢?”秦知律神色平靜,還朝他挑了下眉,“你會怎麼說?”
“我會……”安隅一下子卡住。
不得不說,秦知律精準拿捏了他的言行模式,如果是他本人,確實極有可能作出完全一致的反應。但……安隅低頭使勁揉了揉毛乎乎的臉,“這是撒嬌嗎?”
“是的,這就是撒嬌。”秦知律頓了下之後又說道:“彆焦慮,早在53區你就有大量撒嬌記錄,雖然我至今仍難分辨那究竟是自然反應還是刻意表演。”
安隅:“……我很抱歉,想不起來了。”
秦知律沒吭聲,隻是又捉起了他的爪子,還勾了勾唇角。
長官總能突然長出很多很多壞心眼。安隅心想。
他被捉住爪子往前走了幾步,又問道:“所以21沒有學會撒……這種溝通模式嗎?”
“當然沒有,我並沒有喂你撒嬌的數據給它。”秦知律理所應當地答道:“它是真正意義上的一張白紙,內在並不偷藏著任何自大、狡猾、和自以為是的小伎倆。”
安隅:“……我用它白紙般的大腦聽懂了您在罵我。”
秦知律唇邊的弧度更深,“你誤會了,它隻是人性如同白紙,但大腦卻很聰明——在這點上還原了你的屬性。”
“……”
安隅並沒有感覺到這腦子好用,但他已經不想和秦知律爭辯了,隻好機械地查看大腦排查出的那張名單。
4人中的第1個是一位青年大提琴演奏者。
“弗朗茨·瓊斯,男性,35歲,4個月前因突發腦溢血死亡。他是非常有才華的演奏者,30歲前一直活躍登台,但因車禍坐上輪椅,隨即淡出公眾視野。資料顯示他性格安靜沉穩,車禍五年來深居簡出,收了兩個學生。”秦知律迅速提煉著資料,“生活安穩低調,活動範圍受限,社會關係簡單,最重要的是,癱瘓能很好地掩飾他負荷冗餘代碼引起的運算緩慢,因此他被莫梨選中存儲核代碼備份的可能性最大。”
大腦無法定位弗朗茨的AI身在何處,但他很好找——秦知律和安隅來到他生前居住的片區,按照從前的習慣,他每晚9到11點都會在樓下的咖啡酒吧和學生聊天。
安隅站在酒吧門前,身後的秦知律伸出一隻觸手,輕柔地替他拉開了門。
輕音樂與白噪般的交談聲在昏暗的室內交織,安隅聞不到任何氣味,但腦子裡卻鑽出了一個認知——這個空間門裡繚繞著酒香與奶酪、煙草的氣息。
這是AI特有的生存體驗。
安隅一眼沒有掃到任何坐輪椅的人。一人來到吧台前,服務生迅速瞄過秦知律的觸手和穿著,上前問候道:“一位,喝點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