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隅。"
秦知律抬頭仰視著那顆記錄儀,屏幕上,那雙黑眸如常寧靜,像永遠沒有情緒的深海。
“很遺憾我來不及再教會你更多東西。”他低語道:“如果沒有監管長官會讓你失去安全感的話,就離開尖塔吧。彆忘了,最初你留在主城,隻是為了那間小麵包店。”
淩秋終其一生沒來得及教會安隅的——麵包,慈悲,勇氣與愛,他本以為他可以。但,他終歸是不配擁有那些。
“長官!”安隅心神震顫,"您說過沒有把握!"“但這是我必須去賭的一線生機。"秦知律頓了下,"用我的命,賭秩序的一線生機。”
話音未落,轟隆巨響,狂浪的氣流從安全屋噴薄而出,牆壁的鋼筋和石塊破碎炸裂,混著大片的冰霜渣滓,在空中紛揚落下。
高頻的空間折疊與撕扯不僅破開了這座房屋,也讓安隅渾身被流石擦破,衣服的破口被風撕扯著,露出下麵鮮血淋漓的皮肉,他一頭白發拍打在麵頰的血漬上,露出白發下澄亮的金眸,在風雪黑暗之中亮得攝人心魄。
安隅的意識中仿佛有山呼海嘯,但他分辨不出那是什麼,他視野裡已經尋不到那道熟悉的身影,反而是那滔天鑄地的反應旋渦變得更加龐大,他抬頭凝視反應堆,金眸中仿佛回放著那道身影步步走入的畫麵。
"長官……"
秦知律沒於混亂,可旋渦中心高高倨立的,仍是卡奧斯瘋狂的紅眸。
卡奧斯的聲音和從前沒有太大差彆,聽起來甚至仍然是怯怯的。
“我父親才是懦夫,神秘將力量的種子埋藏在他眼皮子底下,他卻愚蠢地替人類做無謂的抵抗。聰明的家夥都能看出混亂才是世界終局,正如這位黑塔大人選擇融入,雖然他本意並非如此,但就結果而言,他也做出了聰明的選擇。"
安隅視線掃過反應堆,仍然沒有尋找到秦知律的眼睛。
但恍惚之中,他卻覺得自己正被長官注視著——雖然秦知律走入混亂反應之後看起來無事發生,但他卻覺得這整一個混亂反應物都在悄無聲息地發生著變化。
他終於將目光施舍給那雙瘋狂的紅眸,“是你殺了狄斯夫上校。”
“子承父業。上天給他的機會他不要,自然由我來傳承。”
安隅不吭一聲,他凝視著高空中那雙瘋狂而醜陋的眼睛,向前一步。
反應堆的邊緣迅速後縮,卡奧斯厲聲叫道:“不要過來——你很聰明,你知道你靠近會發生什麼,是嗎?但我要警告你,一旦這些混亂反應被你消融,反應堆中一切暫存的生命也將消散殆儘。任由混亂反應發展,我們可以離開99區,向全世界蔓延,這裡麵強大的生命就會得到保留。"
"是嗎。"
安隅低語道:"但我以為,長官不想那樣活著。"
“他沒有搶奪到混亂反應的主導權,雖然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以為他是我們一切混亂的源頭。"卡奧斯笑道:“但無論如何,秦知律賭輸了,他的死亡並不會終止混亂反應,而他若是存活,也將作為災厄存在。"
“他沒輸。"安隅說,他頓了頓,重複道:“還沒有。”
一根根枝蔓正從他身後悄無聲息地蔓延過來,攀著他的腿向上,纏上腰,他垂眸看著那些枝蔓,罌粟枝上生長出一根根刺,紮入他的皮肉,源源不斷的罌粟花種就在他的皮膚上湧動。
終端顯示,蔣梟的精神力和生存值已經很久沒有變動了。
"終於等到你的主場了。"安隅輕聲道。
蔣梟哽咽道:“我帶您離開這裡。”
"不。我隻給予你保護我性命的權力,並沒有許可你左右我的行動。"
安隅說著倏然抬眸,金眸雪亮,好似凝視著高空中的那雙紅眸,但他眼中卻沒有卡奧斯,而是透過那雙眼睛凝視著這座凝天聚地的混亂旋渦。在秦知律步入後,雖然到處都不見那人的痕跡,但他卻覺得這整一個反應物都好似有了某種生命感。
"你一直想要做我的輔助,為此疊了一重又一重的畸變,把自己搞成一個不倫不類的家夥。"安隅輕輕扶了下耳機,"所以我相信你。無論我離死地多近,拉住我,彆鬆手。"
蔣梟怔住,"安隅……"
“記住,如果時間能夠倒流,阻止西耶那感染卡奧斯。該進入反應核心的不是她,也不是長官,
是我。"
安隅眸光極盛,讓周遭的霜雪瞬間暗淡,他視線忽然落在自己的衣衫上,一根烏黑的羽毛正從下擺飄落,是那隻烏鴉留下的。
也許那不是一片羽毛,而是一縷認知。那縷認知讓他做了那個夢。
安隅仿佛在瞬息間猜到了烏鴉的身份,但又匪夷所思。他已經沒有時間思考太多,他站在漩渦麵前仰起頭,高大的反應旋渦讓他的身體看起來格外微小,一身破敗的白罩衫幾乎要碎裂在霜雪中,最刺目的隻有那對愈發雪亮的金眸,還有那雙漆黑的手套。
卡奧斯眸中忽然有些不解,低語道:"怎麼回事……"
反應旋渦正在緩緩盤旋,但大地卻並沒有繼續向它融彙,它仿佛隻是在自體旋轉,帶著漩渦中已經深攪其中的一切生命與非生命,緩緩向上盤旋,就連卡奧斯的眼睛都隨之轉了一圈。
"怎麼……”他還沒說完,眸光忽然犀利,震驚地看向安隅,“你要乾什麼!"
子彈上膛聲打斷了咆哮的風。熟悉的冷硬槍管抵上額頭,皮手套摩挲著扳機,隻是手套裡的那隻手不再是那個高岸冷硬的人。
世界歸於死寂,隻剩下安隅自己的呼吸聲,伴隨著胸腔裡的心跳,一下一下,深且重。他渾身顫抖,胸口的每一次起伏都仿佛要壓碎胸廓,那雙金眸死死凝視著麵前高岸的反應堆,許久,胸腔才漸漸平複了下來。
頻道裡,蔣梟喊道:"安隅你要乾什麼?你——"
"您拿生命去賭秩序的一線生機,那我來賭您的一線生機。"安隅低語道,雖然秦知律已經聽不見頻道裡的聲音了。
99區隻透露給他一星光亮,卻沒留下摸索和學習的機會。但是,賭上最後一線生機的人不會輸,但願淩秋這次也沒有說錯。
他用另一隻手摸出口袋裡的終端,戳了戳屏幕上的小章魚人。
與外界的網絡斷聯後,小章魚人就進入了簡單反應模式,被安隅戳了幾下也隻是程序化地發了一句“有事嗎”過來。
安隅將終端捧到唇邊,輕輕吻了它身下蜷曲的觸手。"沒事,當一次長官的替代品,回去後我們就當什麼也沒發生過。"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自然而然地,順應了心裡的想法。
而後,右手將槍管更用力地抵在額頭上。冷硬的槍口卡著皮膚,灼燒般的痛,呼吸間,他錯覺般地已經感受到了子彈的觸碰。
“他忘記自己的龐大,赴死而重演。”安隅呢喃道:“重要的不是死亡,而是赴死。”
"勇者赴死。"
轟然槍響,讓盤旋著的反應旋渦驟然停止。
99區的風雪瞬間止歇,霜雪凝在空中,飛舞的雪片停留在卷曲的弧度。卡奧斯眸中瘋狂的神色在刹那間凝固,蔣梟的呼喚、緊緊束縛在安隅四肢上的刺痛紛紛遠去。
扣動扳機時,安隅腦海裡最後一個想法竟然是:原來沒有那麼困難。
長官曾握著他的手,在他耳邊鼓勵他、引導他嘗試了無數次。對著體育館裡的固定靶,對著畸潮中心,對著高天和遠山,對著風沙與深海,他都沒有勇氣按下的扳機,原來其實並沒有那麼沉重。
死亡不是他的結局,而隻是他的一步選擇。是神明的小把戲。
子彈穿梭過大腦,穿梭過意識,無儘的呢喃絮語在神經中呼嘯唱誦,安隅瞬間被剝奪了全部的空氣,肺被壓癟到極致,又猛地一下被充滿。
——他一口氣吸到底,猛地坐起身。
霜雪正透過窗格源源不斷地湧入,窗外傳來撲簌簌的聲音,安隅抬頭看過去,剛好看見那隻烏鴉飛走遠去的背影。
終端顯示時間——23:48。
安全屋裡還有沒完全消散的麵香味,秦知律就在他半臂之外坐著,背抵牆沉睡。
安隅正要動,秦知律忽然抬起了頭,那雙黑眸中波動著驚懼與心痛,胸口劇烈起伏,仿佛是昔日應激的安隅。
安隅從未在長官眼中看到這些劇烈的情緒,他還來不及開口,秦知律猛地朝他看過來,起身快步來到他麵前,—把攥住他腰間的配槍,扯出收回自己槍套。
“長官.……"
大手攏住安隅的後腦,十指穿插在他發間,猛地將他整個人從地上拉起,背狠狠撞在牆上,火灼火燎地痛。
“長"
“閉嘴。”秦知律聲線顫抖。
那雙黑眸死寂而瘋狂,他凝視著安隅,胸口深重地起伏著。幾個喘息後,秦知律倏然用唇壓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