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光又一次滿蓋蒼穹。
光暈從雪原之巔傾瀉而下,黑羽破風,掠過極地的千峰萬川,變幻的極光收斂在一對黑眸中。
搏收翼立在半山腰,鶴一般孤高。
他從前以為極地遼闊,但飛得多了,又覺得它狹隘。
這裡太小了,他找了無數個來回,卻仍然沒找到長官的屍身。
但這裡又很美。
藍紫交錯的極光,讓冰封之地變得炫目,讓人情不自禁地忘記這裡的苦寒,忘記這裡的蒼穹在不久前翻攪起的屍山血海。
如果長官能多看一看就好了。
也許他便不會再那麼討厭寒冷。
彌斯終於找到搏時,搏已經快要坐成一座冰雕。
“看看你,等尖塔徹底解散了,你乾脆去冰雕公園做演職人員算了,自帶仿真翅膀,讓前黑塔的人幫你爭取一份高薪。”彌斯一直不太擅長說笑話,自己說完後砸了咂嘴,歎道:“死了的人,找不找得到,有那麼重要嗎?”
他說著在搏身邊坐下,和他一起眺望冰川,遙遠的居民區像不小心掉在世界上的一塊微縮玩具,微不起眼。
彌斯自語般地說著:“很多年前我就在想,混亂的加速、世界的崩塌,也許隻是宇宙自我演繹之下的某種必然。人類本就如螻蟻般渺小,既然死亡與卑微早已注定,又何必在意形式。”
搏聞言終於轉頭看向他,“您竟然會這麼想……”
彌斯笑起來,蒼老的麵頰上結了一層薄薄的霜,“初代都曾親曆殘酷真相,因此對這個世界抱有最大的悲觀。我們抗爭,並不代表我們有信心。”
搏怔了一會兒,“長官其實也對這個世界的未來毫無期待,但他又不一樣,他很享受畸變。”
在尖塔,羲德是唯一因畸變而欣喜的守序者,恰恰監管了最痛恨自己畸變身份的搏。
很少有人洞察搏的叛逆,因為他沉默而勇戰,隻有羲德,在很多個深夜步上塔頂,在搏身後披一件衣服,強行拿走他手裡沒喝完的冰可樂,換上一杯熱奶茶。
羲德曾對著他嘖嘖道:“實在無法理解你為什麼這麼渴望回到人類社會,大概你從小到大接收到的都是溫暖吧。”
搏那時很困惑,“長官,您想說什麼?”
“沒什麼。”羲德笑眯眯地和他並肩遠眺主城學校裡的那幾點燈火,“隻是感慨一下,人與人的悲喜真是不相通啊。”
可樂罐在奶茶杯上輕輕撞了一下,羲德笑容明烈,“雖不理解,但我尊重你的苦樂。”
“人與人的悲喜並不相通。”
彌斯忽然的自語讓搏猛地回神,他望著那張老邁的麵孔,失語了好一會兒。
彌斯的聲音悠遠寧靜,“我聽說他撕裂了一雙金翼安撫躁動的蒼穹。那大概,比他畸變之初一口火噴死繼父更讓他滿足吧。”
“可那一定很痛。”搏視線模糊了一瞬,“鳳凰金翼是長官最重要的東西。”
“孩子,
你為他的死亡和屍骨難尋而悲傷,但他或許頗為此驕傲。”
彌斯淡淡地笑著,“回去吧,很多人都在等著你。”
彌斯離開前,隨手丟給搏一個物資包,因為他看起來實在疲憊不堪。
那是平等區畸變者在戰鬥中常帶的補給,在不同程度地退化後,已經無人能消受那些超能藥劑,隻有裡麵的能量棒還能啃啃。
但說是能量棒,其實就是多了些堅果和餅乾層的冰淇淋,口感不錯,效果就和尖塔物資沒法比了。
畢竟這裡真的拮據。
搏打算吃完這支冰淇淋就回去聚餐,他振開雙翼飛到山巔,隨便找個地方坐下,剛咬一口,又忍不住仔細辨識包裝紙上已經模糊的噴墨。
味道有點奇怪,一絲若有若無的酸。
他記得平等區在災後報告說戰時物資已消耗殆儘,那留下的不會是壓箱底的過期貨吧?
就連包裝紙都不知中了什麼邪咒,他把它展平,它卻又緩慢地蜷曲起來,按理說塑料紙很難長久保持揉皺的狀態,可他把它展平幾次,它又反複蜷縮。
搏懶得計較了,過沒過期的,總歸吃不死。
正要把那團包裝紙隨便揣起來,卻又見蜷成團的包裝紙自己極其緩慢地舒展開了。
雪原上的風聲都仿佛靜謐了一瞬,而他腦海裡卻轟然巨響。
他對著包裝紙愣了好一會兒,終於意識到什麼,熟悉的詭秘感沿著神經奔走,他猛地抬起頭環顧四周。
可惜,他不是安隅,他感受不到有沒有“空間波動”。
包裝袋的異常隻持續了幾秒,很快就徹底不動了,搏正擰眉盯著它深思,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聲悶而輕的爆破聲,像一小團空氣擠壓碰撞,他一回頭,一簇紅色憑空從高處墜了下來,一頭栽進他身後的雪堆裡。
雪屑四濺,迷人眼。
火紅的翅膀紮在雪堆外頭,它很煩躁,使勁兒撲騰,撲騰得渾身炸毛。
搏呆了好一會兒才伸手把它揪出來。
很小一隻,身體還握不滿一個巴掌,但翅膀卻寬而長,囂張又優雅地鋪展在身側,硬是把個頭從視覺上撐大了兩三倍。
它用喙迅速地給自己理毛,很快,一對赤金的羽翼恢複流暢,在空中輕扇,自帶一種近乎聖潔的光暈。
這絕對不是人類有記載的鳥。
鳳凰。
這是搏腦海裡闖進來的第一個念頭,他呆呆地看著掌心那隻小紅鳥。
一身流火。
這是第二個念頭。
第三個……他不敢想。
小紅鳥理完毛,昂著胸脯,展著翅膀,就那樣立在搏的掌心,和他對視。
散漫而倨傲,就像在看著一件令它滿意的所有物——很熟悉的眼神。
搏渾身的汗毛一根一根地立起來,他抬起另一隻手想要撫摸它的翅膀,卻把那支冰淇淋伸在了它麵前。
小紅鳥躥起來,拱背振翅,翅膀在空氣中用力一扇,
竟然擦出一簇小火苗。
火光一瞬即逝,隻在冰淇淋上化出了一個小小的凹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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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油融化。
淋淋漓漓地淌了搏一手。
*
試驗室的金屬門開啟,等在外麵的搏立即兩步上前,幾乎要貼在研究員的臉上。
研究員沒有像從前那樣警惕地後退,他甚至在出來前就脫掉了防感染隔離服,絲毫不介意搏的靠近。
“先說壞消息。”研究員雷厲風行地彙報道:“基因熵9.7,純種、穩態生物,沒有絲毫畸變特征。沒有和人類共通的語言能力。智商測試表現不錯,但僅限於對一隻鳥而言。是的,它隻是一隻鳥,身體裡沒有人類的靈魂,也不具備表達人類基因的能力。”
“嗯……”搏的胸腔難控地起伏著,“這些……這些我有預期,送進試驗室之前安隅和律都看過了,沒人指望它真的是長官,但……”
“但。”研究員露出微笑,“確實是人類未記載生物,雖然體型迷你,但和羲德從前的畸變體征完全一致,如果羲德定義自己的畸變型為鳳凰,那麼我們就可以認為它是鳳凰,總歸隻是個名字而已。”
“還有一些有趣的發現,比如雖然它沒有人類意識,但每隻生物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脾氣和習慣。我們測試出了幾種它愛吃的食物,但隻要把那些東西放進冷箱,它就會立即扭過頭,不再看一眼。無論多少次,當把雪糕、冰塊放在它麵前,它會本能地扇動翅膀想融化那些東西。”
搏眼眶泛紅,哽咽道:“他討厭寒物。”
研究員輕點頭,“但它不畏寒,將它強行放在冷室裡,它的姿態反而更加挑釁和傲慢。”
“全部的試驗過程和數據都在這裡,您可以隨意查看。請放心,整個試驗都在溫和的條件下進行,我們沒有采用任何可能造成它痛苦的方式。
“它能擦出火苗的本質是羽翼的高頻震顫,震動超過了超聲波的頻率,所以人類聽不到聲音,也很難用肉眼捕捉。但火焰確實純粹是由空氣摩擦和擠壓產生,很微弱,最多當個打火機用一用。
“根據骨骼評測,它現在已經處於成熟期,體型、飛行能力都會維持在當前水平,不會再有什麼突破性的發展。
“根據性格評測,它有一定的親社會性,大概會和您相處得不錯。
“以上,雖然是未記載生物,但前黑塔已經決定放棄對它的收容保護,您可以自由地帶它去任何地方,隻要約束好它,不要讓它傷人。”
搏安靜地聽完彙報,又將那遝試驗數據仔仔細細翻看一遍。
他花了一個多小時消化這一切,直到試驗員將小紅鳥送出來,放回到他掌心。
小紅鳥振翅而起,直接落在他肩頭,盛氣淩人的樣子。
“給它起個名字吧。”研究員猶豫了下,“前黑塔建議,不如就還叫羲……”
“叫無霜吧。”
搏打斷了他。
“可……白無霜是那位畸變前的本名,我聽說那位
很討厭畸變前的人生。”
搏點點頭,用手指輕輕觸碰了一下小紅鳥的羽毛。
翎羽平滑而硬挺,炙熱。
明明是小小一隻,卻有著讓人鼻酸的安全感。
“但,那是他一直以來教導我們的。?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縱然討厭,但從無畏懼。
白無霜不是沒有風霜,而是無懼風霜。
他與他不喜歡的東西,永不共存。
……
黑羽再次劃開極地穹蓋之下的寒風,小紅鳥立在搏的翅膀上,在呼嘯的狂風中微微眯起眼。
原本慵懶的眼神逐漸凜冽,它終於在極地的高空振翅而起,和羽翼豐滿的黑頸鶴一起,翱翔過那極光下的千山萬峰。
*
“搏還不回來啊。”祝萄歎一口氣,“沒找到之前不回來,找到後卻又走了。如果那隻小鳥真的繼承了羲德的脾性,明明應該最討厭冷不溜秋的地方,搏還總帶它去那邊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