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發生在瞬息之間, 陳鄰下意識攥緊了自己手心裡的東西,襦裙的長袖子垂下來,遮過她指尖。
燈火昏昏, 鐵甲的護衛追入人群,為首的少女目光掃視四周,然後定格到陳鄰身上。
雖然陳鄰周圍的人也很多, 但她還是一眼就看見了陳鄰:少女少見又醒目的發色,無論呆在哪裡都十分紮眼。
其實不隻是發色, 非要說的話,應當是氣質更紮眼。陳鄰光是站在那,就讓人不自覺看她,讓人好奇,因為這個女孩子看起來不像本世界應該出現的人, 氣質太迥異, 感覺像是某個完全與世隔絕的地方養出來的孩子。
她邁步向陳鄰走去,臉上活潑的笑意已經完全被肅穆取代,開口一句便是:“剛剛那人撞到你了, 你沒事吧?”
陳鄰還有點愣愣的, 聽見對方關心, 下意識搖頭。
少女微不可聞的鬆了口氣, 頷首, 又叮囑她:“最近城裡大概要鬨事情, 你這麼弱, 不要獨自出來逛了,很危險的。”
“啊……好。”陳鄰應了,心裡很緊張,手指收攏攥著手心裡的東西, 又問,“剛剛那個人是誰啊?就是,撞我的那個。”
少女蹙眉,回答得言簡意賅:“一個小偷。”
她不欲同陳鄰多說。
夜晚的燈火昏暗,人又多,沒人瞧見那小賊撞過陳鄰肩膀時往她掌心塞了東西。大家隻看見那削瘦漂亮的小姑娘,被撞得踉蹌,險些飛出去。
怪可憐的。
少女轉身又去指揮護衛們分頭去追查小偷下落。
陳鄰攥著自己手心裡的布包,越發緊張起來。這時候有人從她身後伸手,滾燙掌心隔著袖子覆蓋在她手背上,陳鄰嚇了一跳,肩膀繃緊,回頭,眼睛睜得很大,眼瞳裡倒映出徐存湛的臉。
他還是那副無所謂的表情,即使四周都亂糟糟,徐存湛的表情也讓人覺得他什麼都能接得住。
他隔衣袖握著陳鄰的手,在陳鄰仰麵望過來時,挑了下眉。
陳鄰一下子就鬆了口氣。
她緊握的手鬆開,急忙把那樣東西塞進徐存湛手裡,小聲:“剛剛那個小偷塞給我的。”
這句話說完,她停頓了一下,又補充解釋:“我不認識他,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把東西塞給我。”
陳鄰完全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也不知道小偷和少女的身份,就像解密遊戲裡隻負責鼓掌的陽光開朗大女孩。
但是徐存湛一來,陳鄰就放心了,轉手把東西塞給徐存湛,帶著一點慣性信任與依賴。徐存湛沒察覺這份依賴——他對感情的感知能力很鈍,平時能察覺一些東西,全靠自己聰明的大腦。
但陳鄰把東西塞給他,他便理所當然的收下,牽著陳鄰往人群外走。
越往外走,人群越散,逐漸變得不擁擠了,周圍隻有三兩行人,兩邊商鋪門口挑掛燈籠,於石板地麵鋪陳開昏暗影子。
徐存湛掂了掂那個布包——小小一個,恰好嵌在他掌心,用灰藍色棉布包著,打了個結。他沒什麼忌諱,單手解開了結,露出裡麵包著的東西來。
是顆玉潤滾圓的乳白色果子,不足嬰兒拳頭大,有異香,人嗅了便覺一陣恍惚。
徐存湛合攏手指,隔著棉布捏了捏——陳鄰問:“你認識這個嗎?”
徐存湛:“應當是長生果。”
陳鄰‘喔’了一聲,把目光從果子上移開,自言自語,“希望南詔國不要出什麼大亂子才好。”
她還指望等南詔國女王閉關祈福結束之後,自己好問她酆都的事情。
徐存湛手心燃起赤紅火焰,轉瞬間將棉布和那枚果子都燒成灰燼。他抖落手上的灰,又去牽陳鄰的手,掌心滾燙,碰過去的瞬間,陳鄰下意識被燙得縮了一下。
她的手剛往回抽開一點距離,徐存湛的手便迅速追上去,將她的手整個握住。
陳鄰仰起臉,認真道:“這裡人不多,你不用牽著我了。”
徐存湛歪了歪頭,疑惑:“我牽你和人多不多有什麼關係?”
他的反問來得很沒有道理,甚至可以說是莫名其妙。
但是和徐存湛相處久了,陳鄰發現自己居然能理解徐存湛的腦回路了。
他牽自己的手純粹就是想牽手,並不是因為什麼害怕她被人群擠散這樣浪漫的理由。徐存湛就隻是想牽手而已,這個想法從他腦子裡冒出來時不帶任何綺麗的色彩,就跟陳鄰自己在某個夜晚突然想要爬起來煮一包泡麵那樣。
就是想要這樣做,也沒什麼特彆的理由。而且他是徐存湛,所以他想這麼做就這麼做了。
意識到這點後,就不可避免的失落,以及感到羞恥。
尤其是當清楚自己有點那個意思,而對方卻坦蕩磊落時,那種羞恥心就會高漲到空前的程度。
陳鄰低頭用手指卷著自己袖子邊緣,心裡歎氣,嘴上若無其事的回答,“沒關係,我就隨便說說。”
於是徐存湛繼續牽著陳鄰的手,從他單方麵握著變成十指相扣,地麵兩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影子胳膊靠著影子胳膊,影子手掌的部分融為一體,邊緣暈開糊糊的暗光。
陳鄰在心裡數步數,從女媧廟出來走了一百步,但是還沒有走到客棧。
她不禁在心裡想原來客棧離女媧廟這麼遠的嗎?感覺自己和徐存湛已經在這條路上走了好久了,但是這條街道總也走不到頭。
她不習慣太安靜,越安靜的時候越是想找話說。走到第一百五十步的時候,陳鄰開口,“徐道長,你看今天晚上的月亮——”
徐存湛聽話的抬頭看月亮,今天晚上天氣不太好,月亮半邊都被陰雲遮住。
陳鄰仰臉看著天,說:“你看,月亮比太陽小,星星比月亮小,那你知道比星星還小的是什麼嗎?”
徐存湛隨口回答:“沙子吧。”
陳鄰一下子笑出聲,嘴角往上彎,有點得意:“不對——比星星還小的是猴子啊!”
“……”
空氣中的溫度好像一下子就降下去了。
陳鄰往徐存湛臉上窺了一眼,看見少年眉心微皺。她乾咳一聲,摸摸自己臉頰,找補:“是不是不太好笑?”
徐存湛詫異:“那原來是個笑話嗎?”
陳鄰沉默。
如果說她原本講的就是個冷笑話,那麼徐存湛的回答無疑讓它變成了一個北極圈笑話。
冷上加冷,冷得已經結冰了。
這時候吹來一陣風,天上那點薄薄的陰雲被風吹散——霎時雲開見月,大地清亮,像鋪了層雪。
兩人靜靜的抬頭看月亮,月亮旁邊是星星。陳鄰從小在城市中心長大,從來沒有用肉眼看過這麼清晰的星空和月亮,所以看得有點出神。
直到徐存湛忽然開口,“陳姑娘喜歡這裡的夜空嗎?”
陳鄰下意識回答:“喜歡啊——因為很漂亮。”
沒有被工業汙染的夜空,有種語言無法去描述的美麗。在陳鄰的故鄉,因為人類足跡的擴展,哪怕是在遙遠的北極恐怕也很難看見如此清澈的星空。
她正在看月亮,感覺到徐存湛握住自己的手稍微用力了一點。少年人的手指尖,在少女瓷白的手背上摁住泛紅的指印。
徐存湛總是會做一些莫名其妙的舉動。有些陳鄰能理解,有些陳鄰不能理解,比如當下——
陳鄰從看月亮變成看徐存湛,正和徐存湛目光對上,他濃而長的雪白眼睫低垂,那雙赤金眼瞳在月光下也變得很溫柔起來,小貓嘴微微抿著,嘴角往下壓。
不是不高興的抿嘴,而是一種……
陳鄰忽然心跳一快,原本卷著袖口的手指停下動作,緊張得咽了咽口水。
她察覺到徐存湛的抿嘴是一種緊張的抿嘴。
緊張這種情緒出現在徐存湛身上本身就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更何況還是被他這樣堂而皇之,毫不掩飾的在臉上表露出來。
為什麼要緊張呢?
在為什麼而緊張?
陳鄰不算一個敏銳的人——但遲鈍畢竟不是蠢,她又不是真的木頭。
她在現代也收過情書,也有少年在高中的課後堵上班級門口,紅著臉塞給她禮物。
送情書的少年神態逐漸和麵前徐存湛的表情重合,陳鄰的心跳得飛快,緊張得手心幾乎要冒汗。
“那就留下來。”徐存湛慢慢的開口,每個字都咬得很清楚,說話時端正的注視著陳鄰的眼睛,“留在這個世界。”
“留在這裡,每天晚上都會有這麼漂亮的夜晚。不隻是南詔,還有蓬萊,天姥山,瑤池,很多漂亮的地方,千山萬水,你都可以去看。”
“是普通人也沒有關係,我會保護你——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想吃好吃的我就去給你買,去給你做飯,我不吃飯,但我做飯很好吃。”
他沒說‘喜歡你’,但這幾段話又似乎和告白無異。
陳鄰腦子和舌頭一起打了結,嘴巴張開一條縫,但是說不出話來。麵前徐存湛低眼看她的表情很認真,認真到陳鄰覺得自己現在不能說那些不合時宜的冷笑話。
不止是冷笑話。
連敷衍的話都不可以說。
陳鄰不知道壞了的情竅能不能自己修好,也不知道徐存湛這番話是單純因為把自己當好朋友還是突然開竅喜歡上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