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1 / 2)

故人之妻 第一隻喵 6681 字 4個月前

第15章

不用回頭便知道,是桓宣。他終於回來了。

傅雲晚怔怔地站著,想哭,又覺得沒來由,這是應該高興的事,又怎麼能在這時候哭。

他回來了,她再不用擔驚受怕,再不用半夜驚醒,聽見窗外的風聲,都以為是來抓她的官兵。

光線倏地一暗,桓宣走了過來,他低著頭,向她臉上看了看:“你瘦了。”

傅雲晚看見他的臉。他長了胡子,不長,隻是下巴上短短一層青色髭須。他穿著那件錦袍,看起來很久沒打理過了,下擺皺皺的有些卷,消解了他身上過於淩厲的氣勢,添了幾分柔和。他身上熱得很,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也讓她覺得臉上發燙,混雜著馬匹和青草的氣味,他是趕了很久的路程,馬不停蹄趕到這裡來的。

該說的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傅雲晚微微發抖,仰著臉看他。他可真高,肩膀真寬啊,像座山似的,從前覺得這房間挺大,此刻突然逼仄得厲害,讓人不由自主地瑟縮,想躲起來,又知道不能躲,搜腸刮肚的,隻是想著該說些什麼。

桓宣還在看她。這一個月裡時時想起,擔心她被元輅找到,擔心山中清苦她過不慣,擔心她還存著尋短見的念頭。一天裡總要想上一兩回,她的模樣在腦子裡熟悉極了,然而此刻見到,才發現跟記憶中其實並不完全一樣。

瘦了很多,眼睛越發大,下巴越發尖,像失了庇護的雛鳥,在他麵前微微發著抖。不由自主放軟了聲音:“沒事了,我回來了。”

傅雲晚覺得他的口吻很有些像安慰小孩子,又驀地想起這語氣說話都是謝旃慣有的,眼淚突然就有些忍不住,急急轉開了臉。

桓宣就著暮色,看見她眼梢一閃的亮光,是哭了吧。為什麼哭,這些天裡過得太苦,還是想起了謝旃?有什麼從不曾有過的情緒突然開始蔓延,桓宣想不清楚,隻覺得此時的沉默分外怪異,索性便來打破:“我去看看佛奴。”

傅雲晚急急擦淚:“好。”

他邁步離開,她很快意識到不妥,他千裡迢迢趕來,怎麼能讓他一個人去?連忙跟上:“我帶你去。”

桓宣停步,讓出地方讓她先走。前些天下過雪,山裡冷,那雪並不曾化完,攤在路上薄薄一層,她低著頭小心翼翼走著,斬衰寬大的下擺晃在麻鞋上,越發像雛鳥了,小小的,孤零零一隻。

她是真的心誠,斬衰全乎是粗麻做成,根本扛不住冷,冬天裡彆人都要加些皮毛絲綿之類,唯有她什麼都不曾加,隻是這麼受著。前麵便是穿堂,桓宣急走兩步,在她身前,擋住穿堂而來的冷風。

傅雲晚抬頭,覺得他似乎很熟悉這裡的地形:“你,來過?”

“來過。”他簡短答了一句。

現在是他在前麵帶路了,他不再說話,傅雲晚想著自己方才那一問真是傻,他既然能安排她來這裡,必然也曾來過,又見他望著遠處目光沉沉,先前溫和的神色突然蒙上了一層冷意,讓她惶恐著,不知是不是哪裡說錯了話,惹他不高興。

空氣因此靜默下來,唯有鞋底踩著薄雪,發出嚓嚓的細響,尼庵不大,很快也就到了佛堂,桓宣敬了香回頭,看見傅雲晚惶恐的臉。

手裡的動作便頓了頓。他生得淩厲,不說話時多半是有些嚇人的,嚇到她了吧?刻意將語氣又再柔和些:“冷不冷,要不要攏個火盆?”

傅雲晚怔了下:“不冷。不用。”

怎麼會不冷,鼻尖都凍得發著紅,眼梢也是,還有嘴唇。桓宣想起不知曾在哪裡看過的美人圖,白皮膚紅嘴唇,胭脂一般的臉頰眼梢,從前他想著大約是脂粉調出來的顏色,如今見了她,才知道有的顏色全乎是天然,並不乾脂粉什麼事。拿起蒲團替她擺好:“墊著吧,冷。”

傅雲晚默默跪下,餘光瞥見袍角撩動,桓宣在另一頭跪下了,他轉過臉,說話時口中呼出薄薄的白汽:“我母親埋在這裡。”

傅雲晚反應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應當是在解釋方才突然的沉默。他看出她的不安了吧,他實在是很心細,與他雄壯淩厲的外貌全然不同,讓人驚訝著,又感激他的體貼。

桓宣望著門外,暮色完全沉下來了,山裡的夜總是來得特彆快。記得幾年前處理完母親的喪事,天也是一眨眼間,突然便陷進了夜裡。“她一直都想出家。”

傅雲晚覺得不該問,然而他看著她,似乎在等她問,她便不由自主,問了出來:“為什麼?”

他望著外麵久久不曾說話,就在她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他開了口:“活得太苦了吧,家裡人不認她,外麵的人罵她,還得拚命做活養我這個雜種。”

傅雲晚心裡突地一跳。覺得被雜種兩個字刺傷,又激發出強烈的、同病相憐的情感:“這不怪你。出身如何,並不是我們的錯。”

桓宣轉過目光看她,有些驚訝,又隱隱覺得這是她會說的話。他是見過她鋒芒的,她並不是那種全然軟弱,逆來順受的性子。

“也不是你娘的錯。”傅雲晚低著頭,情緒突然激烈,聲音打著顫,“還有我娘。”

桓宣看見她低垂的眼睫,她在想什麼,她母親嗎?她母親一定很愛她,很努力地保護著她吧,在這亂世裡,那樣乾淨柔軟的一雙眼並不是容易有的。“你娘的手稿,都寫了些什麼?”

“她到過的地方,見過的人。”傅雲晚抬頭看他,有些驚訝他會問起這些。

然而心裡,像是突然打開了一個豁口。除了謝旃,從不曾有人跟她談過母親寫的那些東西,那些她藏在心裡的文字,獨一無二的記憶。“差不多都是女人。我娘從前在家時曾跟著大父編史,她說史書記的都是男人,沒有人寫過亂世裡那些女人,她想寫。”

桓宣眼前一霎時閃過許多女人的臉,驚恐的、愁苦的、麻木的,待要細想,又並不很能想清楚。是這些年裡他見過的女人吧。亂世人苦,女人尤其更苦,他的母親,她的母親,那些被擄劫被欺淩被侮辱的女人,甚至,被當成食物吃掉的女人。“很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