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2 / 2)

故人之妻 第一隻喵 11253 字 5個月前

一石二鳥,元輅打的好主意。

桓宣直起身,接過聖旨。

***

這日傍晚,傅雲晚在百裡外一處集鎮落腳。

為了不引人注意,護送的侍衛都已換掉中軍服色,打扮成北人家奴的模樣,她也換下了衰絰,男裝戴帽坐在車中,段祥扮成管事,阿金阿隨扮成貼身小奴,乍看上去,就像是北人的富貴人家探親出行。

段祥包下了一整個客棧,造火燒飯都是用自帶的乾糧,就連用水也是再三檢查了,煮沸了再用,傅雲晚坐了一天車乏得厲害,正在房裡休息,忽地聽見外麵一陣淒厲的哭聲,從窗戶縫裡望出去,就見客棧外臨街的路上支著棚子,棚子裡一個粗壯男人按著個女人,手裡一把斧頭,正往女人胳膊上砍去。

傅雲晚腦子裡嗡一聲響,撲通一聲摔倒在地。

眼前發著暈,鋪天蓋地,都是那女人胳膊斷開處噴湧的鮮血,還有那張因為恐懼和痛楚扭曲的臉。

想吐,想尖叫,又死死咬著牙不肯叫出聲,在瀕臨暈厥的邊緣仍牢牢記著桓宣說的不能暴露身份,不能被外人聽出來她是個女人。背心貼著地,冷得透骨,抖著手哆哆嗦嗦摸到榻腳叩了幾l下,努力弄出動靜,好讓在隔壁收拾臥房的兩個女使聽見。

阿金頭一個聽見動靜過來,看見她摔在地上,嚇得飛跑過來雙手來抱:“娘子,娘子怎麼了?”

她力氣小抱不動,傅雲晚渾身癱軟又動不得,煞白著一張臉,老半天才能發出聲音:“外麵,有人,殺人。”

阿隨跟著跑過來,探頭向外一看,死死捂住嘴才沒叫出聲。

“去叫段隊正,叫他。”傅雲晚斷斷續續吩咐著,“跟他說一聲。”

阿隨飛跑出去找段祥,阿金用儘全力來抱,傅雲晚也極力掙紮,終於爬起來,靠著榻腳坐在地上。不敢去看窗外,可聲音擋不住,那個淒厲的哭聲一直都在耳邊盤旋,腦子昏昏沉沉,怎麼都想不通光天化日,在這集鎮的街上,怎麼會有人當街殺人。

哭聲突然變小,是阿金關上了窗。傅雲晚捂著心口喘氣,阿金倒了一碗水扶著她喝了幾l口,又擦掉她額頭的冷汗,拍著她的背低聲安慰:“彆怕,沒事了。”

傅雲晚害怕,怕之外又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好似有什麼過去從不曾見過的東西歘一下在她麵前撕開了偽裝,血淋淋地擺著,老半天才能開口:“快叫段隊正救她。”

阿金低著頭,許久才道:“娘子,這個恐怕,恐怕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是怎樣?”傅雲晚到這時候,眼淚才突然湧出來,哽咽著追問。

“奴看著,像是讓人賣了做菜人的。”阿金的

聲音也變了,夾著哭腔,“等段隊正趕過去,恐怕已經來不及了。”

菜人。什麼是菜人。傅雲晚怔怔地:“什麼是菜人?”

“糧食沒了,就,就吃人。”阿金抹著眼淚轉過了頭,“奴的阿娘就是這麼賣了的。”

傅雲晚眼前又是一黑,死死抓著榻腳才沒摔倒。模糊想起從前在書上是看見過的,隻是從沒敢細想過,更沒想到有朝一日會親眼看見,哽著嗓子:“你快去,快讓段隊正救她。”

外麵咚咚的腳步聲,阿隨回來了:“段隊正已經去了。”

接下來的時間長得難熬,起初還能隱約聽見哭聲,後來什麼也聽不見了,又不知過了多久,段祥回來了:“娘子。”

他低著頭,臉上也是沉重的不忍:“人已經沒了,我給了錢買下來,讓人抬去外麵埋了。”

傅雲晚怔怔地聽著,哭不出來,像有什麼剜著心一般的疼。也就這麼短短一盞茶的功夫,人就沒了,剛剛那個哭聲分明還那樣淒厲,她都聽見了的。

“兗州那邊打仗逃過來的,吃不上飯,她男人三千錢賣給了肉鋪。”段祥抬頭看她一眼,“這一路上恐怕這樣的人還有很多,娘子,娘子隻怕……”

段祥想要安慰安慰她,又不知道該怎麼樣安慰,阿金阿隨兩個抹著眼淚也沒說話,傅雲晚靠著榻腳,喉嚨堵得死死的,老半天才能吐出一口氣。

從前她隻道自己苦,如今才知道世上還有許多人是彆樣一種苦,身體血肉,隨時都可能變成彆人盤中餐的苦。更可怕的是,這一路上,還會遇見更多這樣的人。

這一晚翻來覆去睡不著,一合眼,那個女人痛苦扭曲的臉就在眼前晃,邊上的小榻阿金動了動,呼吸間帶著濃重的鼻音,她也沒有睡,傅雲晚低著聲音:“阿金,你娘……”

許久,才聽見阿金哽咽的聲音:“奴的耶耶帶著一家子從荊州逃兵亂過來的,逃到豫州時沒飯吃,奴的大母和姐姐都餓死了,大父和弟弟看著也不行了,耶耶沒法子,把阿娘賣給飯鋪,賣了兩千錢……”

傅雲晚閉了閉眼,眼前立刻又出現那張痛苦扭曲的臉,跟阿金的臉混在一起,分不出來:“你阿娘叫什麼名字,哪裡人?”

“奴不知道,”阿金搖著頭,眼淚順著眼角,打濕了枕頭,“就記得人家叫她四姑。”

傅雲晚久久說不出話。有丈夫,生養了至少三個孩子,以一身血肉供養一家人的性命,卻連姓名和籍貫都不曾留下。在強烈的悲痛和無可名狀的憤怒中突然想起母親說過的話,史書記的都是男人,從來沒有人寫過亂世裡那些女人。

那些女人,被賣掉被吃掉,連姓名都不曾留下的女人。母親在世時總是在寫,在問,聽家裡的每個女人,聽遇見的每個女人的故事,從前她半懂不懂,現在她懂了,她也想為她們寫點什麼。

披衣起來,從行李中找出筆墨,那些話幾l乎是從心裡流出來的,下筆時絲毫不曾猶豫:四姑者,不知姓氏籍貫,荊州金氏妻也,兵亂隨夫逃亡,至豫州界,婆母大女以

饑餓死,金鬻四姑為菜人,得錢三千,供老小衣食,賴以得活。四姑小女阿金,為餘述其事於鄴城外百裡逆旅。”

身後燈影倏地一亮,阿金高高舉著油燈替她照著,阿金認字不多,隻勉強分辨出四姑兩個字,吃了一驚:“娘子寫的,是奴阿娘的名字嗎?”

“是,我寫的就是她的事情。”傅雲晚放下筆,握她的手,“你還記得她彆的事情嗎?我都幫你寫下來。”

阿金哭著說道:“奴的阿娘很會做飯,奴小時候最愛吃她做的雕胡飯,不知道怎麼做的,極是清香鮮甜,那滋味奴一輩子都忘不了。”

身後窸窸窣窣,阿隨也起來了,怯怯地插話:“奴的娘親也會做雕胡飯,奴三歲時阿耶賣她給彆家生孩子,生了兩個小郎君以後讓主母給趕回來了,家裡沒錢養不活,阿耶又換了一戶人家賣了她,奴後來再也沒見過她,也不知道她還在不在。娘子能幫奴也寫寫嗎?”

“好。”傅雲晚眼睛熱著,起身換一張新紙,蘸飽了筆,“你們說吧,我都幫你們寫下來。”

……

這一夜三個人說了寫,寫了說,四更近前勉強合了一會兒眼,五更過後便又起床趕路。離鄴京越遠,路上逃難的百姓越多,男女老少都有,大冬天裡穿著單衣光著腳,一個個餓得皮包骨頭,更遠處的路邊能看見倒著的人,不知是暈倒了,還是已經凍餓而死。

傅雲晚從窗縫裡偷偷看著,心裡哀憫到了極點,眼角一直濕著。他們隨身是帶著糧食衣物的,但她牢牢記得臨彆時桓宣說過救不救、怎麼救都要聽段祥的,就把那些湧在心頭的哀憫忍了又忍,一句話也沒有說。

段祥已經看出來了,走近了用身體遮蔽著窗戶的縫隙,低聲說道:“路上不安全,不能暴露財物,這些流民雖然可憐,但他們為了一口吃的什麼都做得出來,郎君彆看了,一切由屬下處置。”

傅雲晚關緊窗子退回車裡,心裡千回百轉,想著桓宣的叮囑,又想著昨夜裡阿金、阿隨自述的身世,正是百般開交不得時,外麵突然一陣馬蹄聲夾雜著呼嘯聲疾奔而來,又有婦孺的驚叫嚎哭聲,傅雲晚心裡突突跳著,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隻覺得像是陷在了地獄裡,到處都是苦難慘叫。

車子急急轉彎,避去道邊讓行,傅雲晚不敢開窗,聽著那呼嘯的馬蹄聲在不遠處停下,為首的人似乎在問話,段祥拍馬上前應對,語聲時高時低,聽不清在說什麼。

又不知過了多久,段祥回來了,車隊再次起行,段祥的聲音透著緊張:“琅琊那邊有南人起事,殺了郡守,朝廷緊急調兵去那邊鎮壓,這是第一批出發過去的軍隊,這一路上恐怕更加難走了。”

傅雲晚想起很久之前曾跟著謝旃看過地圖,琅琊距離兗州不遠,若是琅琊被南人奪了,兗州就更是要腹背受敵,也怪不得朝廷著急派兵鎮壓,隻是這些人都是官軍,為什麼流民們似乎很害怕他們的模樣,一個個哭嚎的那樣淒慘?忍不住壓低聲音問道:“那些百姓在哭什麼?”

段祥猶豫著不曾開口,邊上阿金道:“娘子不知道,百姓怕官軍,跟怕盜匪是一樣的。”

“為什麼?”

“他們跟盜匪一樣,也要殺人搶錢搶女人。”阿金道。

傅雲晚震驚到了極點,耳聽著外麵喧嚷廝打,又有女人孩童的哭聲,男人的慘叫聲,又驀地想到,桓宣呢?他手底下那麼多官軍,他的人,也會這樣嗎?

鄴京。

東軍大營在鄴京城外十幾l裡的孤峽口,桓宣趕到時元戎也在,全副盔甲穿戴得整齊,手持長矛,跨在馬上遙遙說道:“怎麼,桓大將軍孤身一個人過來,就敢搶我的東軍營?”

桓宣抬眼,日色下如金鱗湧動,數萬東軍士兵一齊拔刀,殺聲如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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