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的河邊,兩個年輕的追夢人並排坐下,彼此說著自己想象中的未來。
前兩分鐘是賀衍之的獨白,這段時間裡奉霄騏要做的是一邊向河中投擲石子,一邊隔上數十秒看一眼身邊的沉星,然後笑起來調侃沉星的想象太過土氣,如果是他的話,要怎樣……
最後沈河奮力向河裡丟了最後一顆石子,站起來揉一把沉星的頭發,然後跑開。
沉星會跳起來追他,拉遠景,拍下兩個人追逐的背影,前方是深藍的天空和群星。
賀衍之為沉星獨白,他的聲音一響起,柏栩川就愣了一下。
——這聲線,和賀衍之平常說話的聲線完全不一樣,語調輕鬆歡暢,尾音上揚,充滿少年氣。
……
原來,可以那麼不一樣。
隻需要一個發聲方式的小小變化,就可以把角色-區分開。
在獨白的時候,賀衍之提供的是背景音,這一段鏡頭主要拍的是沈河的特寫,他需要鏡頭的語言表現出對身旁少年的特殊感情。
柏栩川努力把注意力從賀衍之身上移開去分析自己的競爭對手,慢慢理解了為什麼導演要留下奉霄騏了。
他的演技非常內斂,幾乎全程隻用眼神說話。
奉霄騏作為新人,接近於一張白紙,是電影導演普遍好感的類型,而他的表現又高於一般的新人,是會演戲的類型。
柏栩川指腹捏了捏掌心,一直沒有真正光顧的緊張感終於找上了他。
雖說最開始沒有對拿到這個角色抱有太多的期待,但他已經走到了這裡,絕不想輕易被彆人打敗。
奉霄騏完成了自己的短片拍攝,他看了一眼導演,見他麵色和緩,便覺得自己已經十拿九穩。
柏栩川根本不足以成為自己的對手,他根本不會演戲。
讓奉霄騏失落的是,結束了拍攝他再迫不及待去追逐賀衍之的目光,卻發現對方眼中,方才的友善親密已經完全被客氣冷淡取代了。
對他而言,入戲出戲隻是睜眼閉眼的事。
開始前,柏栩川搓了搓掌心,把熱起來的手掌貼在臉上,為被室內過足的空調吹得冰白的臉增添一點血色。
緊張也緩解了一點,他深深吐息,走到賀衍之麵前。
導演看著柏栩川選擇的片段劇情,微微搖了搖頭。他並不看好。以柏栩川的表演經驗能夠恰當地完成外露的感情呈現嗎?
多半是不能。
當然這並不絕對,還要看對手戲演員的引導和控製,但賀衍之進入狀態後未必還能想起來對手演員在電影上是個新人。
非秦瞟一眼賀衍之,本想提醒他手下留情,卻見賀衍之破天荒拍了拍小柏的肩膀,還附送一個鼓勵的眼神。
誒嘿?上次交流家中小孩追星情況的時候,你不還對他挺有意見的麼?
現在這麼友好是怎麼個情況。
非秦內心嘖了一聲,也不言語了,揮揮手:“開始吧。”
柏栩川覺得自己能完成的,他真的覺得自己可以。
但當燈光布景都到位,攝影棚裡一片寂靜時,他心裡卻嗡然一聲,怎麼都找不到感覺了。
“是……是你。”
說出第一句台詞柏栩川就懵了,完全忘了該如何表演,腦子裡隻剩下機械的台詞和走位。
謝天謝地他把這幾句台詞背過上百遍,幾乎每天在夢裡也自動播放,否則恐怕連台詞都會忘乾淨。
他幾乎立刻想要側過頭,請求導演讓他重來一次。
心狠狠往下沉。
柏栩川不知道自己眼裡已經露怯,而更意外的是賀衍之突然比預定中更快地說出了台詞:
“是我。”
沉星注視著沈河,微笑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柏栩川咽了咽唾沫,重複過太多遍的台詞慣性接上:“你來首都,做什麼?”
“我來比賽。”
賀衍之向他邁了一步,望著闊彆數年不見的少時友人,眼中是淺淺的溫柔和喜悅。
周遭實在太安靜了,安靜到最清晰的是自己的呼吸聲。柏栩川微微張嘴,冷卻可能會因為緊張不能好好工作的聲帶,啞聲……
“哦,他們終於肯要你了?”
沉星消失太久,沈河的想念已經轉化成一絲絲恨意刻在心裡;他出現太突然,這已經長大了,心智卻依舊停留在離彆前的男孩兒沒法接受。
他恨他。
賀衍之目光稍暗,他的表情太傳情,還未開口,麵對他的柏栩川心已經微微揪起來。
沉星很難過,他想。
沉星的難過不比沈河少。
柏栩川舔舔乾燥的唇,低頭想關上門:“來就來了,找我乾嘛?找不到房間,要我帶你去?”
賀衍之猛地伸手阻住門框:“小河,我是為我們的約定來的——”
他們三年前的約定。
約定要一起站在最高的舞台上,要一起,一起——
“——我早忘了!”柏栩川厲聲喝道,仔細看甚至能看到他的手在微微顫抖。
他不是因為入戲,而是心有餘悸。劇本裡,沈河是先關上門,背對著說完這句台詞,然後再自己打開。他沒有想到賀衍之會突然擋住門,關門時根本沒留力。
然而因為這個變故,他因為緊張和努力感染的情緒疊加到了峰值,在這個當口-爆發出來。
非秦起初隻是看著他們的表演,到這時候神情已經專注起來,眼中甚至閃過一絲讚賞。
賀衍之額頭微汗,被汗水沾濕的幾根碎發黏在眼皮上,讓他顯得狼狽而溫柔。
沉星:“小河,師哥坐了三天火車,好不容易看到你,就不能讓我好好看看你嗎?你長高了……”
柏栩川突然卡殼了。
他原本的台詞是“你不是我師哥!”
這一句才是沈河情緒的爆發點。
但他現在戾氣消去,情緒慢慢緩和,這句台詞便有點無法說出口。
他目光飛快掠過賀衍之還放在門框上的手,手背剛剛被重重磕了一下,硌出了一道印跡。
他有些擔心。
抵住門的手慢慢垂下,柏栩川輕輕喘氣,沉聲,緩緩道:
“我師哥早就不要我了。”
非秦坐在攝影師身邊,不知什麼時候開始一直在看著顯示器,聽到柏栩川意外改詞,兩道八字眉毛不由跳了一下。
賀衍之瞳孔縮了縮,伸手推開那扇沒有了阻礙的門,注視著麵色因為激動而發紅,胸口起伏的小少年。
——幾年沒見,從小少年長成一個好青年的小河。
久久,五分鐘快要到時間時,他終於伸出手,卻沒有如劇本那樣給予一個擁抱,隻是把手輕輕放在對方毛茸茸的發頂。
溫熱的大掌,輕輕揉了揉,如安撫受傷的幼獸。
柏栩川久久沒聽見賀衍之說台詞,又被按著沒法抬起頭,心裡正在疑惑。
卻不知過了多久,到他已經感覺不到時間流逝,才聽見近在咫尺的沙啞溫柔聲音:
“對不起,我來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