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許多人都認識這個老守林員,笑著和他打招呼:“老爹爹今天辛苦了!”
“老爹爹嗓子都喊啞了,快來抽根煙歇會兒吧!”
江爺爺虎著臉:“山上可不能抽煙,之前新聞上還報道過一顆煙頭導致的山火大家都忘啦?這幾天沒下雨,地麵曬的乾燥,去年冬天的樹葉地麵上蓋著厚厚一層呢,一點火星整片山林都沒了!”
原本打算抽煙的人連忙將手中的煙收起來:“是是是,老爹爹說的是,山上是不能抽煙。”
每年年底和清明節這段時間,都能從新聞裡看到哪裡又爆發山火的消息。
還有人滿不在意地笑嘻嘻地說:“清明節哪有不下雨的?今天不下雨,明後天也肯定要下,你看這天陰沉沉的,哪怕有山火,一場雨也澆滅了,老爺子太謹慎了些。”
江爺爺沉著臉說:“這可是家門口的山,真要燒起來,住在這裡的幾個村子都得燒光,你承擔的起這個責任嗎?”
“好好好,不抽不抽!”見江爺爺真的生氣了,說話的人忙將點好的煙給掐滅了。
江爺爺是一路走一路檢查,每個墳堆前都檢查的很仔細,遇到沒燒完的火堆,就連忙鏟土將冒著煙的火堆埋上,再在附近仔仔細細的搜尋,看有沒有飄出來的火星。
江爺爺和江叔爺爺都在巡山,江家的祭祖活動是江大伯帶著他三個兒子去的,等做完祭祖的工作,江大伯習慣性的帶著三個兒子,去幫江爺爺巡山,直到半下午沒什麼人了,才拿著鐵鍬對江叔爺爺說:“每年清明給老頭子巡山,都乾習慣了。”他笑著說:“小叔,明年我就不來了,換國安國良來幫你巡山了。”
江大伯的個子很高,但他三個兒子的身高都有些遺傳江大伯娘,身高隻是中等,三個兒子,長子的臉直接複製粘貼了江大伯娘,次子的臉就直接複製粘貼了江大伯,次子因為年輕,現在看還不明顯,二十多年後,前世江檸某年過年回來,二堂哥活脫脫就是一個翻版的江大伯。
江大伯他們走的時候,手裡也沒空著,去後山挖了兩蛇皮袋的鮮筍回去了。
幾乎每個清明節回來上墳的人,都會帶上菜籃子和鐵鍬,鐵鍬一來可以爬山當手杖用,很多墳堆已經被瘋長的雜草荊棘覆蓋,路都沒有,得要臨時用鐵鍬重新鏟出一道路來,墳堆旁邊的雜草也要用鐵鍬砍一砍,修一修,不然第二年可能就找不到墳頭了。
鐵鍬還有個用途,就是挖花草。
杜鵑花、金銀花、野枸杞、野山楂,很多在吳城、鄰市、鎮上定居的人,舍不得花錢買花買草,就在這一天到山上挖幾株花苗帶回城,後山的竹林,更是被挖的坑坑窪窪,一片狼藉,隻要是露頭的鮮筍,沒有一棵能夠在今天逃脫人類的鐵鍬和魔爪。
下午山上人漸漸少了,隻偶爾才能聽到一聲短促的鞭炮聲。
江爺爺見沒什麼人了,又仔細巡視一圈,與巡那頭山的江叔爺爺碰頭,確定沒問題後,兩人一起去山神廟那裡,將山神廟附近的各種燒紙的紙堆火全部滅了。
山神廟在山腳,但沿著山神廟上去的這一路,全是墳。
當地的老人都還挺注意保護老家的山林,燒的紙堆,都會用土掩埋滅火,但很多年輕人卻不管這些,反正山被燒了也不關他們的事。
一直忙到下午四點多,江叔爺爺邀請江爺爺回小屋吃飯,江爺爺把鐵鍬給他,說:“我就不去了,天快黑了,我下山到桂香那裡隨便吃點。”
桂香是江大伯母的名字。
清明節因為上山的人多,到處都是鞭炮的響聲,山裡的豺狼動物都會跑的遠遠的,下山的這段路並不危險。
江叔爺爺說:“這段時間我和衛紅摘了許多蕨菜和酸筍,明早上我給你送下來。”
江爺爺臉上浮現出笑意,樂嗬嗬地說:“筍好,檸檸喜歡吃筍。”
江爺爺其實是不喜歡吃筍的。
作為看了幾十年山的老守林員,山上的東西被他吃了個遍。
過去沒東西吃時,江爺爺每年都會曬大量的筍乾、醃酸筍、蕨菜乾,給妹妹家、女兒家、小舅子家、親家、等等家家戶戶送一大包筍乾、蕨菜乾。
蕨菜生長速度非常快,每到春日,一場春雨灑落,漫山遍野都是蕨菜頭,你要不趁著它們正鮮嫩的時候,趕緊摘了,沒兩天時間它的葉子伸展出來,不能吃了。
鎮上、城裡的人愛吃蕨菜,本地人卻是吃到看都不要看,山上的蕨菜多到都沒人去摘,也沒人會想著摘來去賣錢,都覺得,豬都不吃的東西,還能賣的掉?
但是江檸愛吃。
不論是鮮筍、酸筍、筍乾,還是蕨菜乾,她都愛吃。
江爺爺越是下山,腳步就越輕快。
到了老槐樹下,樹下係著牛,栽種著老槐樹的防水高台上,坐著許多閒著無聊吹屁的老人,他們看到江爺爺,就笑著打招呼:“老發財你還舍得回來啊?今年討飯討到幾個錢啊?”
江爺爺隨口就吹:“一萬個錢!”
逗的大家哈哈大笑:“一萬個錢,那你真是老發財了!”
江爺爺笑嗬嗬的走上高台,坐到他們中間去,美滋滋地望著這些哈哈笑的老家夥們,心裡真是寂寞如雪啊!
唉,我說實話,怎麼就沒人信呢?
*
吹完牛的江爺爺心情非常好,晚上歇在江檸老家的房子裡。
第二天一早,江叔爺爺就挑了兩個大麻袋下來,一個麻袋裡裝的都是早上新挖的鮮筍,一個麻袋裝著一個菜壇子的醃酸筍、筍乾、蕨菜乾、茶葉。
“我給你挑到船上去吧?”
現在船就在江家水田不遠處的堤壩口,由於現在水位升高,河堤兩邊有非常多的蛇和黃鱔,都不需要漁網,隻需要拖一團浮在水麵上的水草上來,往堤壩上一扔,水草裡會迅速的鑽出一條條水蛇、菜花蛇、火螢蛇、黃鱔等物,你就拿著塑料桶撿就行了。
撿完後,再將這些大團的水草扔回河裡,等著明天繼續來拖水草撿黃鱔和菜花蛇。
江爺爺說:“船就在家門口,這麼點路我都挑不動了?你回去吧,好好巡你的山去。”
早上江大伯母一大早就起床,給江爺爺、江大伯他們做了麵條,臥了個荷包蛋。
江大伯也要在今天帶著兒子們去水埠鎮新街建房子,會和江爺爺坐同一條船走。
今天回城的人非常多,河堤邊足足停著三條船。
水位的升高,使得行船也成了一件非常危險的事,越是靠近村子邊沿越是危險,因為原本高高在人們頭頂的電線,因為水麵的升高,將電線柱子淹了,電線離水麵有的隻有一兩米,稍稍一個不注意,船就有可能撞到電線上去。
水是能導電的。
電線如果撞到船舵的把手上,也非常危險。
所以人們都儘量在白天行船,晚上是不能行船的。
江爺爺心滿意足的吃完,江大伯娘又拿了一大包曬乾的米麵出來給江爺爺帶上:“檸檸最愛吃我做的米麵了,你拿到吳城給檸檸吃!”
江大伯就不滿地說:“你這個婆娘,有什麼好東西不想著你幾個兒子,老是想著檸檸,等檸檸結婚嫁出去了,一年還不知道能回來看你幾回?”他一臉不屑地說:“一天到晚就想姑娘,姑娘有什麼用?”
就好比江大伯娘自己,因為是隔壁縣嫁過來的,路途遙遠,江大伯娘有時候兩年都回不去娘家一趟。
氣的江大伯娘就瞪他:“你能不能少說兩句話?給檸檸拿點米麵也多話?”
“行行行,我不說,我不說行了吧?”
已經分家單過的大堂嫂看不慣自家公公的小氣勁,聞言也笑著說:“就是說啊,米麵都是自家做的,又不是花錢買的?這一代就這麼一個姑娘,媽偏疼一些也是該的,這又不是災年沒糧食吃?”
一說到災年,眾人都沉默了。
江大伯望著門外銀白色的河麵,滿臉愁容地說:“這雨要是再下下去,講不好就是災年,水都到了家門口了。”
說是家門口,還誇張了些,因為目前為止,水還被擋在了河堤之外,還沒對河堤這邊的農田造成影響。
江爺爺對江大伯說:“今年的糧食彆往外賣了,我們這裡每隔十來年就要發次大水,這都十年沒發過水了,就算不是今年,也是明年後年,還是要做些準備,本地糧今年彆種了,都種雜交稻。”
本地糧食好吃,但畝產不高,雜交稻口感比不上本地糧,但高產,往年他們都是一半雜交稻,一半本地糧混著種,看今年這情況,還是都種雜交稻吧。
江大伯這次沒杠,點頭應是。
他家是新建的樓房,稻倉建在了樓上,建的也大,防水高台建的也高,不怕洪水。
“是要多存點糧食。”
幾個人沉默地從江家出發,擔子是大堂哥挑著的。
從家到船也不遠,船上人非常多,船艙裡麵放滿了東西,大堂哥也將江爺爺的東西放到船艙當中,幾個人坐在床沿上,望著波光粼粼的湖麵。
良久,江大伯才歎道:“幸虧現在不隻是靠莊稼過活。”
他們這回接的活是水埠鎮新街建的房子,整條街道的兩邊都要建成一模一樣的三層樓,一樓的前麵是鋪麵,後麵是廚房,二樓三樓住家生活,前後兩間房,總共四間,一家人住綽綽有餘。
江大伯就想在新街給小兒子買套房子。
街道建的又寬又新,十分漂亮,街頭不遠處是鎮初中,街尾不遠處是初高中一體的鎮高中,以後肯定也不缺人氣。
這條街剛建成的時候,許多在外麵打工掙了錢回來的年輕人,都來新街的買房子,以為新街會和鎮政府規劃的一樣,逐漸取代老街,成為新的繁華街道。
誰知道直到二三十年後,這條街還是冷冷清清,小貓影子都見不到兩三隻,反而是老街區,幾十年如一日的繁華熱鬨,連帶著十字路口上下左右的街道兩旁店麵都跟著越來越火爆。
因為老街直通渡口啊!
河對岸的所有人,想要去鄰市或者吳城,都要坐船到渡口,再穿過整條老街區,到達可以坐車的十字路口,十字路口,向右一個小時就是鄰市市區,向前一個半小時就是吳城,這樣優越的地理位置,什麼都沒有的新街怎麼比?
江大伯現在就美滋滋的想著,等新街的房子建好後,他給三兒子在新街買套房子,以後小兒子也和小妹一樣是鎮上人了以後在鎮上有個鋪子,不用麵朝黃土背朝天的乾活,日子過的不知道有多舒服。
想到他給三個兒子都建上了大樓房,小兒子以後還能在鎮上有鋪子,再看看弟弟一家,至今還住在那個矮小破舊的半磚石半土牆的房子,就覺得,念書有什麼用啊?有這錢給三個兒女念書,不如早早把大樓房建起來了,住的舒服,看著也氣派,哪像現在,誰背地裡說起他弟弟一家,不在背後笑話他傻?
江爺爺完全不知道江大伯內心正在嘲笑江爸,從蛇皮袋裡拿了一袋子鮮筍和筍乾、蕨菜乾給江大伯:“這些你給小鳳送去。”
江大伯他們還要去江姑父家喊江姑父一起去新街建房,順手的事情。
江大伯接過來笑嗬嗬的說:“老頭子想著國平,想著小鳳,就是不記得心疼心疼你大兒子。”
江爺爺知道江大伯還在怪他分家後把工資全部給了江爸的事,也沒說什麼,沉默地就上了車。
大堂哥拽了江大伯一下,低聲說了句:“爸,你少說兩句。”
他們小時候爺爺對他們都是一視同仁的疼愛,後來江爺爺把工資都給二叔,也是在二叔養雞場倒閉欠債之後,所以他們心裡並不怪江爺爺,反而很尊敬江爺爺。
“怎麼了?實話還不能說了?”江大伯笑嗬嗬的,樂哉樂哉的帶著三個兒子去乾活。
江爺爺一路沉默著到了吳城,原本是想將鮮竹筍挑回店裡的,可一蛇皮袋的鮮竹筍分量不輕,這時候他才察覺,自己真的老了,這麼一點擔子都挑不動了。
他不知怎麼,想到自己十二三歲時,父親驟然去世,麵對著還在坐月子的母親,和嗷嗷待哺的幼妹幼弟,他茫茫然地跟著村裡長輩,去碳洞挖煤,靠背煤礦來養家的事。
後來又經曆三年大~饑~荒,一家人差點全都餓死,他們這裡的河灘全都被挖空了,他又跟著村裡人一起跑到幾十裡外鄰市的河灘上挖蓮藕,寒冬臘月,赤腳站在冰冷刺骨的河水裡,那樣瀕死的饑餓與寒冷,他至今都記得。
他抬頭有些恍惚地望著吳城汽車站,因為是清明節,回城的人多,車站車來車往,十分熱鬨。
這簡直是他過去做夢都不敢想的日子。
真的都不一樣了,真的都不一樣了。
過去的那些苦難,真的都過去了。
他到店裡時,江檸正在對著電腦霹靂啪啦的碼字,今天是周末,江檸和江柏都在店裡。
她還沒看到江爺爺呢,童金剛就已經迎了上去:“江爺爺回來啦!”
他熱情地結過江爺爺手中的兩個大蛇皮袋,“哇,什麼東西這麼沉?是不是好吃的?”
江爺爺背著手,慢悠悠地走進店鋪,笑嗬嗬地說:“是檸檸愛吃的筍,還有你大伯娘送的米麵,柏子喜歡吃米麵。”
他坐到躺椅上,打開蛇皮袋,一樣一樣的從裡麵拿出東西來:“你小叔奶奶炒的茶葉、蕨菜乾、筍乾,還有泡的酸筍。”他將酸筍遞給江檸:“她知道你愛吃,泡了一大壇,你帶到學校去吃。”
又拿出一個袋子:“這是米麵,柏子,你拿些出來給金剛帶回去,還有筍,你多拿幾根。”
“不用不用不用。”童金剛連連擺手。
江爺爺笑著說:“拿著吧,都是自己家做的,筍也是山上挖的。”
童金剛這才沒有推辭:“那謝謝江爺爺了。”
江爺爺分配好了東西,又坐在搖椅上,搖搖晃晃的看著店鋪外了。
江檸用紫砂壺給江爺爺用今年的新茶泡了壺熱茶,放在他手邊,提醒他:“爺爺,茶剛泡的,燙著呢,你彆直接拿著就喝啊!”
江爺爺悠遠的目光又從外麵落回到江檸身上,看著小孫女嘮嘮叨叨,心裡高興,嘴上卻說:“曉得曉得,我又不是小孩子,這還用你說?”
江檸又在江爺爺腿上蓋了厚毛毯。
江爺爺的腿一到天陰就鑽心的疼,現在緩解了一些,可還是疼。
他疼也不哼哼,也不跟任何人說,就自己忍著,扛著。
江檸是知道他疼的,她坐在他躺椅旁邊,伸手幫江爺爺按著腿。
“不用按,沒事,不疼。”江爺爺說:“你看你的書去。”
他目光落在店鋪外麵的街上,慢慢悠悠的搖晃著。
目光看似很近,又好似很遠。
江檸一邊江爺爺按著腿,一邊柔聲說:“爺爺,咱們店裡現在有電話了,你下次到了車站,給我們打個電話,我們去接你,好不好?”
江爺爺目光這才從遠處,落回到孫女身上。
剛抱到他手裡時,她還比貓崽大不了多少,一眨眼,孫女都這麼大了,會擔心他,會心疼他了。
他眉眼間的皺紋不自覺的就舒展開,目光慈靄地看著自己的孫子孫女,滿足地將頭靠在躺椅上,閉著眼睛一搖一晃地晃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