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撥雪尋春(2 / 2)

流放地 何樂迪 6930 字 4個月前

“做噩夢了?”賀南奇被驚嚇聲吵醒,從土炕的那頭騰一下地挪到萬臻麵前,她鬢邊的發被汗濕透,黏在側臉,並未回答,隻是喘著氣眼神呆滯地凝望著。

賀南奇起身走下炕頭,回來時端著一杯熱水。萬臻的手撐在床上,陣陣暖熱通過掌心傳來,她望著這依舊裝在保溫杯杯蓋中的熱水,動了動嘴唇,喉嚨發緊說不出謝謝,兩隻手捧住杯子,湊到唇邊,飲下去的瞬間仿佛劈開了乾涸,浸潤著嗓子。

“還要嗎?”賀南奇接過杯子,萬臻緩慢地搖了搖頭。他在萬臻麵前坐下,在昏黃的燈光中,萬臻看到他毛衣的一角有些脫線,她像捉住一隻幼蟲般揪住那根冒出來的線頭,往外扯了扯,還未用力毛衣就豁開了一個小口,進化成了破洞。萬臻收回了手,乖巧的擺在腿上。

賀南奇看著闖禍後嫻熟地裝作若無其事的萬臻,失聲笑了笑,“做夢而已。”這句話出口的瞬間將萬臻拉進了那場噩夢的餘震,她清冷的麵容染上了一絲淒苦,長長的歎了口氣,又自嘲地笑了笑,“不想活了。”說完又手欠地去拽那一截毛線,賀南奇眼看著洞眼越來越大,心疼地按住毛衣,萬臻扯不動了,不滿的抬眼望向賀南奇,賀南奇用手指捏著毛線,“怎麼?要把毛線拽出根繩子上吊啊?”

萬臻聽完驚得睜大了雙眼,這句話在自己這裡可是核彈級彆的攻擊武器,賀南奇卻不為所動。她惶然地鬆開了手,盯住泥土地一言不發。

“是發生什麼了嗎?我記得你以前很開朗。”賀南奇看著生悶氣的萬臻,不知所措的將手裡的毛線遞到了她麵前。萬臻揪過毛線打著死結,心裡的彎彎繞繞好似也跟著這團毛線裹得理不出頭緒,賀南奇的眼神過於正直了,可她立過誓,這輩子再也不會相信任何人。那些痛苦像一層又一層的水泥將心澆築得密不透風,萬臻突然冒出了個惡作劇的念頭,她佯裝出自暴自棄的模樣,試圖驗出這人的真麵目是假善良,假正直是真圖謀。

苦澀的話語像一縷煙輕輕飄出,“我爺爺去世了,我奶奶也去世了,我沒有親人了。”萬臻說完看向賀南奇,盯住那雙有神明亮的眼睛,她甚至期待這份赤誠中出現一絲鬆動。

“我也是孤兒,一個人怎麼過日子,我教你。”萬臻鬆了口氣,嘴角不自然地咧出鬼魅的微笑,眼含嘲諷地問道,“租房子的時候你不是提過,家裡的棉被是你媽親手縫的嗎?”

賀南奇眉頭蹙起,“你還真忘得一乾二淨了啊?你救我那會兒不就是因為我被人欺負嘛,然後在你家吃完飯,林場的書記就把我送去了我養父養母那兒。”

萬臻的笑容瞬間消失,她茫然的眨了眨眼,還沒等她解釋自己不是賀南奇記憶中的小女孩,賀南奇卻不計前嫌的抿了抿唇,笑意雖淺卻溫暖,“所以你看,親人也能再找到的。我爸媽還有我哥人可好了,一大家子特熱鬨,你要是不嫌棄,我來當你的親人。”

老舊的燈泡發出哢呲聲,閃爍的時刻,屋子在黑暗光明間穿梭,終於在沉默中徹底短路,兩人陷入一片漆黑之中。等再適應黑暗時,萬臻仰起下巴盯著賀南奇,驕傲得像個公主,說出來的話卻灰頭土臉,“我很窮,付了租金後連飯都吃不起了。”

“初中地理就講了,東北黑土肥沃,還能差你幾口大米飯?”賀南奇迎著萬臻的目光,語氣帶笑。

萬臻聽完這句也笑了,笑容顯露的下一秒她愣住了,伸手撫上自己的臉龐,像觸碰一件失而複得的寶物,緊接著那雙酒窩愈深,嘴角揚起又放下,咧開又合上。賀南奇盤膝而坐,前後搖晃著身子,看著萬臻傻樂的模樣,在皎潔的月光下,她臉上染著一層緋紅,眼睛微微眯起,昏昏欲睡。賀南奇看著從她鬢角滑下的汗珠,晶瑩剔透的仿似臉頰滲出淚水,他驚覺異常,抬手貼向萬臻的額頭,果然一片滾燙。

賀南奇用被子將萬臻裹住,隻露出了小巧精致的睡顏,一把抱起,往車子跑去。棉被的觸感柔軟,臂彎間的確實輕飄飄的,好像萬臻正在灼熱中蒸發。他不敢放任萬臻睡去,低頭不斷地輕喊,“萬臻,不要睡,聽到了嗎?不要睡。”

在車子的顛簸中,萬臻似夢非醒,賀南奇那溫厚的嗓子在耳邊回響,她朝著駕駛座的方向挪了挪,眼皮似有千斤重,她用儘了全身力氣睜開,模糊中看到那精乾的下頜,“賀南奇…”萬臻呢喃著,聲音猶如飛蚊,卻飛不進賀南奇的耳畔。

“賀南奇…”吞咽間,喉嚨似有刀片劃過,她又喊了聲。

“我在。萬臻,彆睡。”輪胎在濕滑的道路上飄起,賀南奇又降下速度,焦灼的目光要將車窗望穿。

“萬臻,不要睡,你知道林子裡的野鹿嗎?我跟著我爸救過好幾隻受傷的,後來我每次去林區,那群鹿都不怕我,改天我帶你去看好嗎?我在兆源店門口看你的第一眼,就覺得你也像頭小鹿。”賀南奇心急如焚間,話好像都是從心頭冒出來的,這邊冒一句,那邊冒一句,他顧不上思索,撿著了就說。

“賀南奇。”萬臻眼前發黑,她卻笑了,窩在有著乾淨味道的被窩裡,後備箱的山貨帶著植物的清冽,世界那樣安靜,安靜的能聽清雪花簌簌墜落的聲音。萬臻以為自己早已萬念俱灰,可以隨意走向生命的終點,可此刻,她當真想去看看林間的野鹿了,和那清澈的眼眸比一比,看是不是當真如賀南奇所說,不諳世事的模樣有幾分相似。

“嗯?”賀南奇望了眼萬臻,在對上清淺笑容的刹那,心跳漏了一拍,他握緊方向盤,踩著油門。

天空泛著魚肚白,像趕來送彆這春日裡的最後一場雪。萬臻吊詭的想,賀南奇真像一個禮物,隻是寄錯了地址,她不是正確的收件人,“我不記得見過你。”

“我記得就行了。”當賀南奇又一次聽到這句話時,他不再在意。

“舉手之勞知道嗎?見義勇為知道嗎?不求回報知道嗎?”萬臻像抱著禮盒不撒手的小孩,卻隻能不情不願的將禮物放下。

賀南奇模仿著萬臻否認時的乾脆,清淩淩的開口。

——“不知道。”

心中的小孩一把抱起那無人認領的禮物,在命運的郵寄單上,確認簽收。